一样的石头。
一样的‘剑’。
唯独老伯已经不在。
老伯离开了多少天，天赐记不清。
是不愿去记？还是不忍去记？
只记得昔日与老伯的对话。
临别时老伯道：“我是时候离开，你是我迄今为止有缘有资格学这套剑法，当初我曾说唐门有大考，我也会有大考，我的大考就是要你自己领悟下一剑，想必你自己练剑的时候也清楚此剑法还有下一剑，没错的确有，但我不会教你，要你自行领悟，十三剑足够你保命，领悟下一剑需要聆听你的剑你的心，当你都听见的时候就是人剑合一，一切自然会明白，有时领悟只不过是捅破一层纸，其实你离真正的答案不会太遥远，当你人剑合一的时候就会明白剑无止尽，你认为已经到了尽头其实是你不能领悟而已，既然有十三剑为何不能没有第十四剑、第十五剑呢？剑无止尽，当没有资格领悟的时候便是剑有止尽。”
“这套剑法的名字我暂时不会告诉你，日后你便会知道，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套剑法是魔剑。”
“魔剑？是心魔？域外之魔？”
老伯摇头道：“按照武林说法正派邪派，魔剑应属邪派。”
天赐担忧道：“邪派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坏人么？”
老伯道：“你是坏人么？你是杀人不眨眼么？”
天赐不断摇头。
老伯接着道：“正派邪派只不过是一个虚名，正派难道就没有坏人，邪派难道就没有好人，好人坏人不是单凭手上的刀剑能证明，能证明的只有人的心，有时候杀人也能救人，所以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这套剑法虽然属于魔剑，但在你身上并没有体现，这就证明你与这套剑法有缘，是剑法选择你的同时你也在选择剑法，武林中绝大部分人修习的都不是自己所选择的，就算是选择也不是剑法选择他，你比他们运气好，他们（它们）终其一生都不能去选择，而你从一开始便注定，剑法是魔剑，但从你手中施展的就不是魔剑。”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选择。”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一剑是缘，你与剑法是否有缘是否能修习，引魔气入体从此人魔相隔，人不能修习，唯有魔才能修习，而我只不过凭人剑合一的境界刻意模仿只有形没有神韵，而你有缘有份没有我的境界也能修炼，虽然只是有形无神，但缘分已定假以时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第二剑是适应魔气与魔气齐驱，实际上这套剑法凭着一缕魔气创造驱使，所以人是不能驾驭的，第三剑是魔威显露，魔气侵蚀人心，如获新生的魔开始锋芒显露，第四剑是繁，当初能被剑法选择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那人凭借自己的毅力和天赋顺应魔气的同时稍稍作出改变，既能让魔气发威也能渐渐取回身体的控制权，第五剑是简，得到魔气的认同就算只有简单的招式也能发挥威力，第六剑是化繁为简化简为繁，亦繁亦简无繁无简，魔气终于被折服感受到剑招中的奥妙甘愿听命摆布，第七剑是世间剑法，是天下之剑，取各门各派剑法中的精华，盼望能与魔气相抗衡，或能压制或能同化或能消灭，毕竟人始终是人不愿为魔成为人非人，魔气发现第七剑的意义于是反抗成就第八剑，黑暗之剑，辛辣狠毒，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不惜一切手段也要达成目的，也因此造就第九剑慈悲之剑与之对抗，以仁者之心出剑救人救己，不杀生积善德感化魔气，两者你来我往在剑术上不断提高的同时魔也在成长也在自我进步，如果说之前的剑法犹如小孩一样时而调皮时而莽撞时而听话，那么第十剑便是一个质变，如成人般思考，知性、狡猾，魔气吸取前九剑的精华化作最纯粹最简朴的一剑，剑的真谛，刺，平刺，第十一剑平刺的背后无论你如何躲藏招架还击都会感受无比恐惧，因为此剑招是用天下剑招喂剑用前十剑造就这一剑，真正的魔剑，如此成长让人不得不佩服，仿佛惺惺相惜才会共同成长甘愿喂剑，只为在有生之年看见原本一生都不能看见的高度，似朋友，却不是朋友，似知己，却不是知己，但此刻的出现却让双方摒弃成见为此剑招的诞生敞开胸怀，这一剑不求生不求死只求一眼，一眼无憾，但人有贪欲魔也有贪欲，见证巅峰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成长到一个高度，魔气要占有人的身心才能拥有这巅峰一剑，人要夺回自身才能活命施展第十一剑，弱小只会更弱小，强大只会更强大，为了私心为了贪欲双方展开激烈的斗争，魔明白为了活着必须赢才能拥有身心，那人也明白为了活着就必须将魔气驱除砍于剑下，彼此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双方共同成长下再次交手因此诞生第十二剑，在外人看来是一人使剑，所以都认为这是以人御剑的高明剑法，但谁又能知道这过程是多么凶险万分，退一步是永别，慢一分是死亡，双方争斗的下场便是第十三剑魔剑反噬，人力终有尽时，又岂能与魔气的执念持续相斗，魔气由幼儿时开始惊人成长，所需的一切源自于那人的剑道，等同于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在决斗，唯一不同的是魔气成长的速度比人快，当双方并驾齐驱之时，比拼的就不是剑道而是内心，一个稳步上扬，一个进步神速，如此微小的情况足以令天平倾斜，这就是你迄今为止学到的第十三剑。”
“老伯，那位前辈就这样输了？输了会死吗？”
老伯道：“那位前辈最后死了，但你所知道的十三剑不是尽头，第十四剑是如何，十四剑之后还有十五、十六剑吗？大考就从今日开始，何时结束？剑无止尽何来结束。”
“最后我也会像那位前辈一样死去吗？”
老伯抚摸着天赐的头道：“那位前辈虽然死了，但他并没有输，魔也没有赢。”
“那为什么那位前辈会死？”
“有时死并不代表输，那位前辈将一切都寄托在你身上，那一场没完的争斗，那一场不能败的决斗，当时那位前辈在分岔路上已经作出选择，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将另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路留给你去完成，走完那位前辈从未走过的路，了却那位前辈的遗愿，努力吧孩子别辜负那位前辈和我的期望。”
天赐哭泣道：“我会的，但老伯您为何要离开我？”
老伯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老了也无法陪你一辈子，年轻人应该出去闯荡磨练一番，也不亏我教你的十三剑。”
天赐道：“出去闯荡？我能走出唐门？”
老伯笑道：“那当然，难道我教你的剑法会如此不济。”
天赐道：“那么我们以后会相见吗？”
老伯道：“会的，但我希望我们相见之时，你的问题全部都已经解决。”
天赐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问题。
老伯道：“你之前不明白为何剑招中有一些多余的剑招，无意义的招式在剑法中又有何意义，希望相见之时你能明白它存在的意义。”
老伯说完指向天赐的胸膛。
天赐下意识摸索，从衣服里掏出一条项链，本来是小时候系于手腕的随着成长便将三枚铜钱串成项链带着。
“这不是父亲求来的吗？”
老伯微微一笑手指指向另一边山腰。
天赐下意识道：“暗器堂？木人巷？”
老伯点点头又指向天赐脑袋。
天赐不禁愣住，猜不透老伯所指是什么，不过通常被人指脑袋的都只有一个意思。
天赐试探性道：“我这有问题？”
话毕也指向自己脑袋。
老伯见此哈哈大笑。
天赐不明所以，但不知为何也跟着哈哈大笑。
不过此刻天赐笑不出，从老伯离开后天赐再也没有开怀大笑，就算在小鱼面前也只是皮笑肉不笑。
早上与小鱼练习，深夜便独自练剑。
‘剑’依然是‘剑’。
人依然是人。
石头依然是石头。
但坐石头的人不在。
人不在。
心不在。
天赐知道就算没日没夜不停练剑也绝不能因此领悟第十四剑，因为这样的方式来达到领悟的目的这想法是错误的，天赐脑海里也不时浮现当日老伯解释这想法是错误的情景。
但人不在。
记忆还在。
记忆在，老伯便在。
错误也好，失败也罢，既然事实不能改变就让回忆不停重覆。
错误？
失败？
只要老伯在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天赐又一次来到暗器堂前跨过门槛，轻易地走过一柱路过二柱踏过三柱踩过四柱，直到闯过九柱后，面对最后的九柱。
最后一关天赐用尽所有方法也不能通过。
但天赐认为就算最后一关有通关的窍门是自己不知道，但只要每日都去闯总会有一日闯过。
这一批人中只有天赐走到最后一关，小鱼却停留在第九关，天赐想若当初没有遇上老伯或许自己与小鱼一样都只能停在第九关徘徊不前。
回想第九关，窍门在于左手，需要左右开弓发射暗器才能通过第九关。
以小鱼对左手的训练最多只能胜过普通人，若将右手比如成一流高手，那么左手便是三流。
天赐得老伯指点双手剑，虽然没能如右手一样作为惯用手，但左手已经有右手八成功力，对敌杀敌不成问题，凭此足以通过第九关。
莫非当左手有右手十成功力之时，左手也能作为惯用手就能通过第九关？
天赐感觉不是，或许只是条件之一，因为唐门通过第九关的都不是与自己一样左右同使，至少在唐门中没有人用左手剑。
天赐也不会问人如何通过第九关，因为那是别人的路，用别人的方法通过也只不过证明他的方法是对，但自己的路需要自己走，自己的方法才适合自己，不能急于求成而迷失自己。
天赐又一次从暗器堂出来。
又一次失败。
管家已在暗器堂外等候多时，知道此刻是天赐练习的时间，看见天赐走出暗器堂迎上前道：“天赐啊明天就是十年为期与陶家比试的选拔，今日是报名最后期限，你没有报名我就私下帮你报名，明天你可记得来参赛，过了明天以后就没机会，你别辜负小鱼和家人对你的期待。”
天赐听了只是简单地回应一声。
“知道了，明天我会去的。”
话毕独自下山。
管家看着天赐的背影不禁叹息一声，自己多少也从女儿口中得知天赐身上背负着什么。
为了错误为了唐门。
管家回头望向暗器堂微微摇头道：“错误不是你，不应该由你独自承担的。”
又再次望向天赐那不再坚挺的背影道：“别为了几十代人的错误换来自己对别人一生的错误，前者看不见摸不着，但后者人还在，虚名重要还是现实重要？”
天赐难道真的忘记？
不是。
是感觉唐门陶家结为亲家后再无动真枪的比试所以才将注意力放在暗器堂？还是为了无意义的争斗去迎合小鱼和家人的期望？
天赐在两者之间举棋不定，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能从中选择。
夜。
饭桌上。
小鱼知道天赐的烦恼，明白天赐的犹豫，没有询问，只是做回自己，相信天赐的选择，哪怕…
天赐也明白两人话语间的冷淡，但这种冷淡不能在瞬间化解，也不想去化解，因为错误一直存在。
两人不知何时如老夫老妻一样，虽然沉默寡言但我心中明白你，你心中也明白我，两者之间何须用语言维系。
不过两人还年轻，这样的状态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若不能，那么压垮这状态的会是什么？
深夜。
一样的月亮。
一样的星辰。
一样的石头。
天赐不再练剑。
第一次盘膝在石头上冥想。
既然知道独自练剑是无法领悟下一剑又何必去练，何必一错再错。
知错就改。
如何改？
如何领悟下一剑？
天赐不知道，只听过老伯曾道：“要聆听自己的心，聆听自己的剑，达到人剑合一的时候自然一切都明白。”
话虽如此但如何去做？
领悟下一剑需要的不是招式而是意境，人剑合一就能领悟第十四剑，如何人剑合一？聆听自己的心？自己的剑？
天赐明白意境意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能有老伯指导已经是十分幸运，比其他人走少很多弯路，但从老伯离开的一刻，路便由自己走，不知道如何走所以在路上原地踏步。
因知道错所以现在闭着眼，回想以前练剑的时候。
一幕一幕顿时浮现在脑海中，最初是一言不发的自己，什么都憋在心里，自我消化自圆其说，后来被老伯点破开解，数次点拨提醒从而不断领悟一招又一招剑法，也渐渐接纳老伯的劝道，后来剑招的变化已经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老伯开始一招一式施教，与自己有说有笑对招拆解，给自己最大的限度理解推演，这样的方式方法施教与唐门不一样，这让天赐明白老伯不是师傅更胜师傅，如此无私奉献只为自己能继承这套剑法，如此大恩天赐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尽快领悟下一剑。
但人剑合一天底下又有多少个？
就算有人剑合一的老伯提点指导自己，自己也都能人剑合一？
武林中多少人为人剑合一的境界而奋斗，但往往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而已。
人剑合一凤毛麟角我真的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若不能。
下一剑能领悟么？
没有第十四剑就不能与老伯相见？
泪水渐渐从眼角里涌出，划落着不舍、抱歉、难受、埋怨。
没有人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明天是生是死。
不知道是会令人觉得很彷徨很惊恐很不知所措。
天赐不知道明天自己是生或死，自然也不知道下一剑在哪里。
天赐虽然不知道，但并没有觉得彷徨、惊恐、不知所措。
因为天赐记得上一剑。
老伯曾道有第十三剑自然就会有第十四剑，不是没有只是你未曾领悟，剑无止尽，说的是剑但若无持剑之人那只不过是空话，千里马常有，但伯乐却不常有，人剑合一人在剑前，所以剑无止尽更多的是指人，持剑之人。
既然有上一剑就必然有下一剑，既然有生必然有死，该来的迟早会来，既然死是必然就要珍惜活着的时候。
因为从出生开始便是在死之前。
所以生与死之间还有一个字。
活。
活着。
当生命开始便是活着。
为活着而活着。
死之前也是活着。
直到生命结束才是死。
此刻天赐有上一剑。
此刻天赐还活着。
是否在死前记忆便如倒带一样快速浮现，在千千万万个时辰，在年年月月日日之中，找到自己心中最迫切最愧疚最遗憾的牵挂？
对于此刻的天赐迫切是下一剑，最愧疚的是无法领悟下一剑愧对老伯授剑之恩，最遗憾的是无法领悟下一剑也就不能与老伯相见。
天赐仍活着。
记忆如倒带一样一幕幕浮现。
天赐的确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只能努力地记起老伯所教导的一招一式，盼望脑海中的老伯教会自己该如何去做。
虽然只是妄想但却是除了错误的方法之外唯一能想到也能做到的方法。
夜渐深。
此地有人。
一人。
不是练剑而是盘膝。
但天赐的眼中却有人练剑。
‘天赐’。
天赐看累了抬头望着天空不禁出神。
忽然打哈欠。
看着‘天赐’练剑，自己左手顶着脑袋合眼小睡。
‘天赐’专心练剑并不知道老伯已经入睡，就算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良久天赐突然打了一个冷颤，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天赐’仍在练剑又抬头看看天色。
“天赐啊，时候不早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