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女人的确如同颤动的琴弦,不过并非执意要让抚琴的人顺从自己的意愿,才能弹奏出袅袅余音,而是需要琴与抚琴的人彼此默契,相互适合,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演绎出灵动九天的悠扬乐曲。”夏侯素菲顿了顿,语气有些凝滞,解释道:“琴声究竟是天籁之音,还是呕哑嘲哳,不但要取决于弹琴者的技巧,也要取决于琴本身的质地,若是弦不对琴,指不对位,便如同粗绳拉锯,索然无味。”
萧正羽微微一愣,目光凝聚往她面上一扫,方才含蓄笑道:“别家的琴不敢说,夏侯山庄的琴在抚弹之下,手感颇佳,琴音敦厚清润,极具古风,乃是上等金丝楠木材质所精细雕工,质地优良纯正。”
“萧公子出自名门世家,自然见多识广,经手下抚弹的各类琴弦,不知有多少属于细腻温润,雕工精致的质地,就莫要委婉地笑话夏侯山庄了。”夏侯素菲垂着眼睑,心念倒是思索着透彻明白,俯身恭敬道。
萧正羽颔首一笑,微感窘迫,便用茶盏的盖子慢慢撇去了花茶的浮沫,轻啜一口,齿颊留香,将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道:“小姐,这是在委婉地笑话我是一个用情不专,三心二意的薄凉之人,阅女无数,得陇望蜀?”
“萧公子误会了,素菲并无轻嗤公子的意思。只是客观而言,自古朝廷权贵能娶三妻四妾,买笑追欢所得,又是另当别论,所以才妄自多言了几句,并不是有意要非议公子。”夏侯素菲与他相视了一眼,轻轻一笑,讪讪道。
萧正羽听她话语中颇有齐人之福之意,嘴角浮现出一丝只有自己能够读懂的玩味,重新浸润另外一盏搁放在茶几上的碧螺春,他将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一边,螺旋式把水注入杯中,然后微微摇晃茶盏,使茶叶充分浸润。他的眉梢眼底多了一份闲淡,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心中涌现的几分无奈和惆怅,缓缓道:“你知道品茗之前注水的时候,此时茶香高郁,是闻香最好时候,但是却不能品饮。”
“知道。”夏侯素菲凝视着他的举止,心中仿佛猜出了几分端倪,但是在简短的回答后,选择了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被搁置在一旁的花茶。
萧正羽之前泡的茶水是金银花,一朵朵黄白相间的花瓣在滚水里绽放开来,似乎刚从酣睡中苏醒,这会才在舒展身体,汤色黄绿明亮,带着青青的润泽。夏侯素菲轻轻一低头,即使在距离茶几三尺之远,还是闻到了那股飘漾在茶水与空气之间清纯隽永的香气。
“其实,茶如人,初品识面,深品铭心;人如茶,苦涩留心,冷暖自知。原本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外表,不一定就是就包裹着一颗仪静绰态的心。”萧正羽捧茶在手,疑迟片刻,又朗声道,“本是两个人无意睡眠的人,对饮品茗,怎么就变成了一问一答的折腾了?茶水再不急着喝,又要凉透了,还请夏侯家的大小姐屈身就坐品品茶吧。”说着,他的手指轻轻弹在茶盏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曼妙声音,如铃铛铛。
夏侯素菲清眸一亮,不再多言,默然缓步上前,相对坐下。面对茶几上的金银花和碧螺春,她拂袖抬起手腕径直选择了金银花茶慢慢啜着,由于浸泡的时间较长,花瓣慢慢沉淀到了茶杯的中央。而刚刚冲泡好的碧螺春,却色泽银绿,翠碧诱人,正在杯中白云翻滚,清香袭入。
“清热去火、降温祛暑,还是应该选择碧螺春最好!”萧正羽忍不住对她说道,一种善意的提醒中,夹含了几分潜意识的关切。
“你知道‘香靠冲,汤靠吊’的说法吗?每一种茶叶冲泡形式都有其对应茶茶叶泡法,螺旋形注水的优点能够让茶叶直接接触到滚水,缺点会对面上的茶叶产生冲击力,适合于红茶、绿茶和白茶;环圈注水要求水线沿壶盖或者杯面旋满一周,收水时正好回归出水点,力度保持均匀,适合嫩度比较高的绿茶;正中定点注水则需要茶底只有中间部份与水线接触,其它部分统统在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下溶出,如果处理不好,就容易出现茶汤分离的情况,适合花茶或者乌龙茶。”夏侯素菲抿一抿鬓发,声音清洌如水道:“碧螺春虽然是绿茶,但是属于绿茶中的极品,有着一嫩三鲜的特质,所以最好的冲泡注水方式并不是螺旋式,而是环圈式,螺旋式注水会影响茶汤口感。相比较而言,金银花茶虽然味甘,性寒,且不属于名贵茶叶,但是没有那么多矫情的讲究,而且本身也最适合在炎炎夏日作为防治痢疾的饮品服用,所以我选择了金银花。”
萧正羽目光诧异,只望着夏侯素菲,他在心中悠然叹了一声,又何尝不是呢?长公主赵璇就如同那绿茶中的极品碧螺春,虽然形美色艳、香高味醇,但是自持尊贵,生性傲慢,又多矫情,自己虽有怜爱,但是一味迁就,也甚是疲倦。
午夜风起,带来几多酷暑退去的凉意,似一双撩人的大手,将厢房的帐幔呼呼吹起,烛台上红烛摇曳,幽幽荧荧的光影照得萧正羽脸上的神情如同波光明灭。
夏侯素菲起身走到床榻前,将枕头和丝衾铺好,又忙前忙后地从后屋舀了一盆盥洗热水端上来,放在洗漱台上,顾不上擦拭不小心溅落在身上的水滴,便曼步上前福了一福,对着萧正羽清浅一笑,徐徐道:“行侠仗义又落拓不羁的萧公子,时辰已经很晚了,纵使胸口再疼,也要忍一忍,准备洗漱上床歇息,哪怕眯一眯,也是好的。”说着,她又从衣袖里取出一瓶跌打膏,具有活血散疲、消肿止痛的功能。
“对了,这是我晚上宴席前回屋换衣,从抽屉里取得黄金断续膏,是用珍贵赤芍、乳香、三七、血竭、红花等二十一种药材制作的膏药,涂抹在受伤处,会达到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功效,山庄的侍卫如果有跌打损伤,都会用它。”夏侯素菲满心欢喜地道:“差点忘了,原本晚宴的时候就想交给你的,但是见你服用了续命熊蛇丸和百年灵芝,神色恢复的不错,便认为此膏药估计排不上什么用途了,再加上现场宾客和群豪众多,怕当众递给你会引起旁人的误会……”说着,她的语气渐渐低沉了下去,脸色越发赤红如霞。
萧正羽的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嘴唇微动,略略沉吟,眉毛曲折弯成新月的弧度,他知道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对自己有心了,处处在为自己着想,身为夏侯山庄的小姐却干着丫鬟干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口中只漠然道:“你不是已经否定了我不是因为胸口负伤疼痛而睡不着吗?怎么还做起多此一举的事情来?”
夏侯素菲的目光炯炯,只望着他漠然的目光,喃喃道:“因为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胸膛的伤口在发作,只是明白身体无论怎样的疼痛,你都会默默地隐忍住,不会在旁人的耳边提起。只有长期心头的委屈和压抑困扰思绪,才会让自己寝食难安,想趁机找一个人倾诉。”
听闻后,萧正羽怔了怔,顿时觉得哑口无言,眼角含着一缕淡淡的清愁,他忽然伸出了左手,抚摸向夏侯素菲的脸庞,让她心头骤然哽住,神色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脚下的绣鞋,回避他猝不及防的目光,那是一双深邃着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澄澈眸子。
“看,你的额头都渗出汗水了,果然不是能够利索干事的人呀。”原来,萧正羽伸手是替她擦拭额前挂着的几滴汗珠,唇角拉出一丝慵懒的弧度,喃喃道:“也是,自身原本就不属于该干事伺候人的劳累命。”
夏侯素菲心中有些不悦,觉得自己是吃力不讨好,但她并没有把神色丝毫表露在脸上,而是略略一笑,盈盈道:“比起萧公子的救命之恩,这点劳累算的什么,纵使再不是劳累命,报答也该劳累劳累。”
说罢,抬眼看萧正羽已经自己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俊美面孔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伸起了懒腰,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舒坦下来,狭长的眼眸似潺潺秋水,鬓侧几缕微微沾湿的发丝,紧贴着细致如美瓷的肌肤,更显衣冠胜雪,风姿隽爽。
见状,夏侯素菲转身放下黄金断续膏在床榻旁,准备从檀木桌上取起团扇辞谢,就此关上门扉便抽身离开。不料,却被还在盥洗的萧正羽缓缓叫住。他虽然背对着她洗漱,却如同后背长了一双眼睛似的,能够洞察她的一举一动。
“既然小姐都说要报答救命之恩,就关上房门,把好事做到底吧。”萧正羽放下了毛巾,擦拭了手,便一副神情松懈的模样,舒缓地躺在已经铺好的床榻上,并撩起一角幔帐,露出**雄健的胸膛,双目似开未开,嘴角挂着轻柔的笑意,凝望着夏侯素菲准备跨门而出的倩影,招了招手,喃喃道。
夜阑人静,锦衾光滑,帐幔摆动,红烛摇曳,碧色花瓶里大丽菊和栀子花相互交织的浓郁花香,弥漫在整个房间,桂馥兰香的气息,让月下睡意朦胧的人有些暖暖醉意。夏侯素菲听见他喃喃的呼唤,侧目而视,不禁瞅见了他那坚毅雄伟的胸膛,心中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燃烧,背心却透着一丝冷意,她既举步不前,也没有回应萧正羽的要求,双手扶住门边,一时踌躇犹豫。
正在心神不定之时,萧正羽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得灿烂,音容仿佛一抹亮光划破天际的暮气。他一跃起身,径直走到房门前,还没有等夏侯素菲反应过来,就一把扣住了门扉,并把目光迎上她的目光,轻声问:“你不是一直想吗?”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夏侯素菲的心跳如同鼓锤咚咚作响加快,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神色在瞬间红润又黯淡了下来,桃李年华的春心萌动,面红耳赤,让自己羞愧难当,咬了咬嘴唇,急忙低声驳斥道:“我想什么了?”
萧正羽的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她,忍不住笑着刮了一刮她的鼻尖道:“你说你想什么了?”说着,他拿起了手上的黄金断续膏,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夏侯素菲此刻才明白,原来是自作多情一场,涨红了脸,心中拽着几分忐忑,眉心微动,眼中竟微蓄了一点泪光,在刹那间收回,也不知道是虚惊一场,还是空欢喜了一场。
萧正羽略一怔忡,矍然变色,哑然失笑,刚才刮鼻子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动作,竟也让他的目光变得清越起来,曾几何时,他与赵璇沐浴在爱河中有过的甜蜜,让他对为了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两情相悦的时候,刮鼻子、摸耳垂、撒娇是最撩人的三个时刻,可惜,这一切仿佛已经如同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剩下的只有连绵不绝地催促各类官场社交应酬,以及各种以鞭挞上进为名的抱怨与指责。他将眼中浮至眼眶的盈盈波光收纳至眼底,嘴角浮现出轻松的笑容,望着她,良久道:“我有些困乏了,不想活动身体,你帮我擦拭下膏药吧。不仅胸膛受到内伤,还有颈肩和后背,对方的出手太凛冽了,杀气挫伤了我几乎整个筋骨,为了比拼士气,我只有在现场隐忍不发。”
话音刚落,夏侯素菲的心中陡地一冷,原本倔强的泪水,立马刷刷地坠落了下来,让萧正羽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他将她拢于怀中,目光猛地一亮,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烛台明灭不定的火焰,轻声地安抚道:“没事的,你不是说我服用了续命熊蛇丸和百年灵芝之后,神色恢复的不错吗?怎么说哭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阴晴不定。”
夏侯素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抽噎痛哭,只是觉得心好疼,如同被锋利的钢刀割过一样,眼里满是深情。她梨花带雨的脸庞伏在他温暖的肩膀上,感觉心理好踏实,仿佛依偎在一座巍峨大山的怀抱。
哭毕,夏侯素菲脸色发窘,似乎是被人看穿了见不得光的心事一般,涨红了脸,羞得转了身,澹然施了一礼,声如细蚊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
萧正羽嘴角上扬,泛起深深的笑意,那是一种怜香惜玉之情,更是一种内心久违的心恸,柔声道:“我又没有吃什么亏,哪里用的着说什么对不起!”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四下里冷冷清清,庭院里繁花却怡然怒放,花开灿烂如霞,爬满枝条。一阵晚风吹过,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只见花海在滚动,花浪在推涌,花香在翻腾,随风将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芬芳馥郁吹进东厢房,弥漫在空气里的气息均是甜的。
低垂臻首,透过层层的轻纱帐幔,在东厢房的椒涂墙上摇曳的烛光倒影出夏侯素菲脸替萧正羽涂抹黄金断续膏的身影,她的头几乎要低到他的胸前,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均匀呼吸,纤纤玉指抚摸他身体强壮的肌肉,裸露肌肤之间的接触,因为盛夏季节的闷热,时不时被濡湿的汗水粘贴在一起,潮潮的,使悸动的情愫迈过床榻,在心间荡漾,幽幽余香在空气中流淌,窗外飘落一地的碎花,帘后落下了一地的闲情,烛光花影夜葱茏。
涂抹好膏药之后,夏侯素菲从檀木桌上取起了团扇,但是并没有辞谢,而是轻手轻脚地静静走在床榻前,为在不知不觉中闭上双眸已经沉沉睡去的萧正羽打着扇子。风声在床前鼓鼓地吹,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随风晃动,宛如滴滴答答的水珠坠落,她便取下耳坠放置在床榻前,又默然坐立床边,宛如贴身婢女一般,悉心地煽起扇来。
风起扇底,蕴静生凉。夏侯素菲凝视着已然在睡梦中的萧正羽,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他浅浅的睡眠,她静静凝视着眼前这张清新俊逸的轮廓,满心欢喜,低眉婉转一笑,他终于安然熟睡了,这样身上的疼痛是不是就暂时不会疼了吧!想到此,她手中的扇子挥动的频率更勤了,额前和背脊的汗珠却一滴滴地渗透了出来,不知不觉地溅湿了衣襟上。
殊不知,貌似睡得很沉的萧正羽,只是佯装,他一直闭目养神,眼角咀嚼着一丝感动,心念在刹那间静穆了下来,浑身感受到软酥酥的温馨,让他觉得这个原本烦躁闷热的盛夏午夜,却胜似秋潮。
人生如茶,情爱又何尝不是?一杯刚刚泡上来的茶,似初恋中懵懵懂懂的少年,在涉世未生的茶水里,凭借不谙世事的闯劲而上蹿下跳,却不知杯有多厚,水有多深;当茶叶浸泡一段时间后,开始慢慢学会沉淀,少了莽撞,多了成熟,开始浸透了爱情的味道,浮上去很难,沉下去却容易;当最终悟透爱情真谛的时候,却还来不及好好品味,就发现茶叶已经沉入杯底,色彩变得暗淡、清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