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湛蓝而深邃广袤的天空下,远处连绵的青山环绕,光线格外明净,空气分外清新,晚风携带着沾满花露的凉意拂过湖面山光水色,仿佛是在轻吻恋人的脸庞。湖水一层又一层涟漪撩拨,湖面上荷叶初出泛起的阳光晒干了昨夜步伐急促的雨,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荷叶迎着晨风朝露,每一片荷叶都直挺立出水面,粉红的花瓣托着嫩黄的花蕊,娉婷生姿,傲然怒放。然而,之前因为阳光曝晒下而枯萎的杜鹃花,却没有因为这一场昨夜及时雨而重新焕发明媚青春。
在水烟朦胧漫地的千亩夏荷,一道靓丽的身影驻立在湖塘边,一袭素衣白裳,轻移莲步,正伸出了纤纤玉手抛洒饵料喂着湖里各色各样的锦鲤,素衣广袖随着抛洒手势的高低翩翩舞动,甚是高远飘逸。近处零星几声蝉鸣,伴随云朵追逐向远方。
“白珊”,一句低沉浑厚的轻唤最终耐不住蝉鸣的烦躁从远处传来,随之,一个略有挑眉,抱臂倚靠在树旁的男人一步跃下了高枝。虽然声音远在八、九丈开外,却犹如在眼帘响起,传入正悠然自得喂鱼女子的耳畔。她的目光凝固在清波如碧,翠叶如盖的夏荷,看着鱼尾畅摆悠游的锦鲤,眼眸略过一丝迷蒙,如同雾里看花花非花。
几个轻盈的凭空跳跃,男人已经瞬息纵身来到了女子的身边,不足三尺之外。女子依旧没有抬眼,伸指拈着手里的鱼食洒进湖塘里,淡淡道:“你来看了半个时辰了,终于舍得露面了。”
“我想你了,又不想打扰自己的心境,所以远远在树梢上看着你就好。”男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宛如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定眼一看,原来是当日在夏侯山庄大喜之日上门挑事找茬的七人众之首,依旧戴着一顶略显破旧的毡笠,不过不再是身穿敝裘,而是换了一件青色纱衣,衣袂如风轻扬,帽檐也没有压着眼帘,露出了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两道剑眉斜插入鬓,双目亮如星辰,眉宇间透着一抹犀利的冷色。
女子眼眸如波,低头朝着湖水浅浅一笑,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俏然道:“对你而言,不是为了复国实现对权欲的追求,就是为了复位而痴恋武功,人生除了这这两件大事之外,还有什么会放在心上?你想我了,呵,说出这句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知道你的心底是清晰的,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明白你自身原本也是在乎我的。”戴着毡笠的男人嘴角泛起丝丝自信的坚定。
“你也知道是这么多年,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更何况,我等了你二十年,再炙热的思念与在乎,也已经随风烟消云散了。”女子娟秀的双眸轻轻扬起,容色照人,身影曼妙,气若幽兰,千秋绝色,正是潜入夏侯山庄的黑衣女子,她弹了弹指甲,拍净手上沾着的鱼食,淡淡地道。
“怀揣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能像你们一样纵情山水,吟诗作画,悠然人生,我只有拼劲全力,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力争有朝一日能够夺回我后周的柴氏江山。”戴着毡笠的男人眼里满是蓬勃的恨意和冷峻,他幽暗深邃的冰眸子,迸发出秋风横扫落叶的肃杀之气。
“这些我明白,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马到功成,夺回自己所失去的东西。”名叫白珊的女子侧身回头,目色澄澈道,“夜枫,我爹他一心想要栽培辅助你完成复国后周的伟业,我和晨烨知道你从小吃了很多苦,都期盼你得以如常所愿,志得意满。”
“是吗?你和晨烨都期望我得偿所愿,夺回自己所失去的东西?”名叫夜枫,戴着毡笠的男人冷笑一声,问道。
“是滴,虽然一直以来,我不喜欢爹的强势专横,他辜负了我娘毕生的等待,但是他对后周的一片丹心赤忱,以及对你的殷切厚望,都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有着几分情不自禁的动容,而你受尽磨砺,锤炼筋骨,不坠青云之志,这些都是让我和晨烨所汗颜和不及的地方,我们心悦诚服,希望你如愿以偿,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白珊微微颔首,一字字清如玉壶地道。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就先还给我一件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夜枫一声嗤笑,语调凉薄道。
“什么东西?”白珊凝神问道。言语间,她仿佛若有所思,身体不由打了一个颤栗。
“把你还给我,把你的心和人都统统地还给我!”夜枫目光如剑,眼底蕴含了幽深的恨意,带着几分咆哮提高了声调,满眼戏谑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也应该是我的,却被他给抢了去,你让我怎么信服你们!”
“不是的,我的心意从来都是由我自己掌控的,不任由他,也不属于你。”白珊打量了他一眼,眉心一皱,隐有怒气升腾,掸了掸身上雨后粘附在衣袖上的几颗露珠,目光极淡地道,面容的静谧之色仿佛雨后初霁空灵静逸的一抹云朵。
“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你以为面色沉静如水,就能够遮掩内心的波澜起伏吗?”夜枫徐徐上前,走近白珊,用冰冷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颚,森然一笑,似乎已经将她内心的神情全部尽收眼底,笑语凌厉道:“不论其他,就凭你高冷傲娇的性情,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到一个处处都不如我的男人身上!”
“的确,他的身上有很多地方都不如你,无论是武功,才貌,还是心机,他都比不上你。”白珊不惧眸光的凛冽与他四目相对,秋水为盈,神色舒展,在默然相望片刻之后,唇红齿白间缓缓吐出了其中的真谛:“可惜,你赢了他所有,只是有一件东西,你比不上他,所以你输了!”
“什么东西,我竟会不如晨烨?”夜枫嘴角衔着不屑一顾地冷意,目光灼热得如同七月流火的骄阳,怒火中烧,眼睛发直,喉咙干涩到了极处,不甘心地质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珊恬淡一笑,笑容如同春风拂面三月竹叶尖的雨珠一样,绵软如脂。她偏着头,清淡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倦意,一个抬眸将下颚从夜枫的手指滑开,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迎风感受着旭日东升的暖意,目光一凛,连绵轻叹了一声,喃喃道:“年少情深”。
听闻后,夜枫的眼眸凝起一缕寒光,朝阳初照的融融暖意竟然使他的后背渗透出如同寒冰利锥的凉气,瞬间穿透五脏六腑,产生了一种绞心之痛,倏然苍白了脸色。须臾,他微微一怔,复又如常,目光冷冷梭巡在白珊的娇容上,似是不信,连连摇首,浓眉一轩道:“什么年少情深?不过是懵懂无知的青葱岁月罢了,既敌不过时光的摧残,也挡不了内心潜伏的欲望。”
白珊凝神思索片刻,有些愁肠百结,她凝望着远处如眉峰聚的青色山峦,峰上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像一条彩带从云间飘落下来,轻风吹皱湖面峰峦叠嶂的倒影,空气中隐约传来荷香幽幽,怆然埋首,目中尽是阴翳,低低唤了一声:“夜枫,二十年了,你的情意又在哪里呢?从前的懵懂无知,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年少情深,而是因为我对你给予了太多的期待,然后一次次地败给了自己的屈辱。”声音依旧清澈如同山间娟娟泉水,娓娓动人,却掩盖不住心底的一丝波澜与凄楚,起初不过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最后渐渐浓郁,心如死灰,自困流沙。
四下里无声,过往云烟的二十年光景又浮现在心头,年年月月如同翠玉荷叶上滚动着的盈盈露珠,颗颗晶莹璀璨浸透心扉。
秋月春花,又逢阳和启蛰,无忧谷的春天格外春意盎然,草长莺飞,桃红柳绿,满山的迎春花扭动着娇躯,如同热恋般的初吻,贪婪地吸吮着春天里的雨露,含苞待放的玉兰盈风吐香,一个个硕大的白色花蕾呈现卵圆形的姿态,绽放出成甜甜的笑厣,如梦似霞,更像一双玉手拱起,在微风的不经意间流泻一首春深似海的诗韵。
在溪谷的水畔的大树旁,一个约莫十五、十六岁舞象之年,腰间配饰一支翠色欲流的笛子,身形修长的男孩子正在忙着在树间扎秋千,用树丫枝为架,两根藤条套上踏板,并精心地在上面牵引布置了紫藤与凌霄花缠绕,藤条相互交织,紧紧相依,枝叶各自舒展,浓浓的紫,淡淡的白,串串花朵散发出甜甜的芬香,在微风中摇拽,在空气中缭绕。一阵利索的忙碌下来,秋千已经搭好,男孩额头一直挂着豆大的汗珠,挨着两鬓,晶莹的汗水滴落,沾湿了衣裳,他却轻抿着嘴唇,露出甜甜的满意微笑,便偷偷着躲在大树后,等待着心仪的女孩子从溪边经过,给一个春天里如同藤蔓般充满活力的惊喜。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一个袅娜娉婷的妙龄少女从远处而至,约莫及笄之年,与她结伴而行的是一个丰神朗朗的少年,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散发出力透纸背的阳刚气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旁高枝上花中娇客的曼陀罗和烈香茶花,叶色葱绿,或淡红,或浅粉,或雪白,多为重瓣,清香四溢。脚下更是盛开的一路鲜明艳丽的虞美人,黛含妩媚,一抹抹嫣红如同火焰一般在习习风里跳跃。
少女轻叹一声,含了几许郁郁之情道:“夜枫,你就不能陪同我去一次吗?我爹都同意哟,你在犹豫什么?下山祭墓踏个青有这么为难吗?”
“往常不是一直都由晨烨陪着你吗?今天怎么了,你要向仲父请求换成我去。”少年的语气中有些不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煞似不耐烦地问道。
“我想要谁陪同我去,就谁去,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我让晨烨帮我做什么事情,他从来都是不吭一声地就去做了,难道让你将就我一次,只一次,就这不妥那也不行的,你倒是怎么了,这么不爽?”少女心中也有不悦,眼波微微一沉,怒气道。
“因为我是我,晨烨是晨烨,他满心欢喜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我主动愿意做的。”少年的目光回头剜了她一眼,笃定地回答道,面色阴沉地如同泥塑的雕像,带着一股摄人的寒意。
“那么我也回答你,因为我是将神武安君的女儿,是你仲父前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我要让你陪同我去,他即使不同意,你也比选要陪着我去!”少女也不甘示弱,不以为忤,轩一轩眉,折了路旁一朵花开正艳的虞美人捧在手,声音清冽冷澈,宛如丰雪压枝头,寒梅白银重。
“如此说来,那么好吧。”少年的面色稍稍见霁,屏息片刻,缓缓道:“不过我是我,仲父是仲父,他欠你和叔母的东西,并不意味着就需要我来偿还。”
少女微微一怔,眼中一亮,清澈的眼波慢慢褪去高傲与毅然,只剩下眉目濯濯,仿佛春风拂面的杨柳依依,明媚动人,放柔了声音,喃喃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凡事都不愿意顺从我的心意与之较劲,是让我一定要向你低头屈服吗?”
少年浑然不以为意,反而以温和的目光相迎,哧一声浅笑道:“你爹说若是要练得上上乘武功,就必须斩断七情六欲,否则被之所困,将会气血两亏,骨髓松空,身心衰赢。”
“哼,我爹说?你是觉得我爹对你的训练太过于苛刻,却又对他无可奈何,所以就把怨气故意发泄报复在我的身上,刻意对我冷若冰霜吧!”少女的脸色慢慢冷淡了下来,眼底里含着如同一层冰屑的怒气。
少年默言片刻,静静地仰望着头顶碧空如洗的万里晴空,幽暗深邃的冰眸子,蕴藏着锐气,仿佛是在凝望着前方自己不知深浅的人生,脸上忽然露出一枚薄凉的笑意,轻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在试探自己性格的韧度几何,水不试不知深浅,心不狠不知此生何寄?”说着,他的目光一凛,靥上笑容愈发浓郁,缓缓道:“自古以来,成就帝王霸业,皆是薄凉绝情之人。汉武帝刘彻冤杀长子刘据,隋炀帝杨过弑兄篡位,唐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唐玄宗与太平公主姑侄相残……我背负国仇家恨,身上的担子千均重,举步维艰,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对自己心狠,只有舍得对自己心狠,天下才不会对你心狠。”
言语间,少年转过了头,随手一扬,拈了一朵落花在手,瞬息将花瓣揉碎在掌心,对着少女沉吟道:“所以,我必须要对你心狠,才会不被七情六欲所困,在兴复后周的宏伟征程中实现我的雄图霸业”。在暖风微醺,阳光融融的春日,他的脸色被随风散落的破离碎瓣,映照着格外苍白如纸。毕竟,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少女的盛世容颜惊为天下人,世所罕有,对少年又情有独钟,日后人生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对于能否开疆辟土,入住东宫,光复后周,将会是一个制约性因素,因为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终归是有限的,若不能全心全意成就一件大事,就只能三心二意地从俗浮沉。
少女的神色一僵,心头仿佛被一根尖锐的芒刺深深插刺,又一下子被呼啸拔出,她的面容上维系着平静的神色,轻轻嗅了一嗅手上姿态葱秀的虞美人,袅袅娉娉,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灿若锦霞,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淡淡含笑道:“相传楚汉相争,西楚霸王兵败乌江,听到四面楚歌,自知难以突出重围,便劝挚爱虞姬另寻生路。虞姬执意追随,拔剑自刎,香销玉殒,血染之地,长出了一种鲜艳如同碧血凝就的花,后人便把这种花称作“虞美人”,并钦佩美人虞姬节烈可嘉,创制词曲,常以“虞美人”三字作为曲名,一诉衷肠。”说着,她疑迟一会,声音沉沉入耳,问道:“如果要论实现雄图霸业的旷世之才,霸王项羽勇猛千古无二,巨鹿之战以一敌百,三千兵马坑杀了二十万秦军精锐,可是他的身边不是依旧有虞姬相伴吗?”
“结果呢?项羽乃楚国贵族后裔,继承叔父遗志,以复楚灭秦为己任,纵使有取天下之才,但无取天下之虑,都是女人的妇人之仁害了他,让他优柔寡断,不肯过江东。”少年的眉宇之间含了几丝不屑一顾,眸中带着透彻如同寒冰的一缕目光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如果不是被儿女情长所累,有所顾虑太多,导致英雄气短,天下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本是田间路边野草一般疯长的虞美人,在晚春,在初夏,花红如血,似天边的落霞燃烧在凡尘间的一幕景。纤细修长的茎,柔弱得仿佛承载不了薄薄的花瓣,万般心事藏匿在花芯,欲诉还休,在明媚朝霞里,因风而飞舞,无风也摇逸。风来若蝶,风去如美人,含羞而立,无声地唱着一曲,更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