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事(1 / 1)

汉元年十月,秋。

这一年的五月,齐王田荣有反叛之心的消息传到了彭城这边,已经是西楚霸王的项羽收到消息后没说什么——直接点了兵马灭了田荣,一来一回不过三个月时间。

此时的楚都彭城比起几个月前要安静很多,毕竟四月份时,各路诸侯陆陆续续都领着兵马去了各自封地,如今还留在彭城的,也就只有颍川韩王成一家。眼看中元节将至,楚宫中不少宫人在猜测,项王是打算让成君回颍川过节呢,还是将成君的家小都接到彭城来?但除了成君之外,颍川不少从官也还留在彭城,若是只把成君的家小接过来,岂不是让其他人看着眼红?

想是这么想,但也没有哪个宫人嫌命长敢去问当事人——尤其某位主子最近越发阴鸷,连带着虞主子也越发笑得少了。

雨忽然间下了起来,疏疏落落地飘着清冽寒意,宫人们远远地看到长廊某处站着的那个人影,相视一眼,默不作声而又不动声色地绕着走过。

颜路在从人指引下来找项羽时,项羽身边就是这样一副生机死绝的气氛。

“颜先生来了?”长身玉立的青年淡淡开口,数年光阴和征战将他生性中的铁血之气打磨得越发明锐。

“拜见王上。”颜路恭谨地行了一礼,垂首不语。项羽微哂:“颜先生如今倒是客气。当年在小圣贤庄,孤,还要称颜先生一句二师公呢。”听到项羽突然提起小圣贤庄,颜路心中略跳了跳,稍稍皱眉,不动声色地回应:“王上当时年少,便能忍辱负重隐身埋名,是为成大业者。臣,惟余叹服。”

一直背对着颜路的项羽此时终于偏过头来,目光落在颜路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眼神里有淡淡寂寥:“颜先生,我们以后说话,都要这么疏离吗?”“君臣有别,臣,不敢僭越。”颜路把头埋得更低。

项羽沉默了半晌,忽然轻笑道:“君臣……颜先生自称臣子,但,颜先生的君主是成君,并非是孤吧?”语气和刚才相比,终究冷了下来。颜路牵着唇角淡淡一笑,从容道:“潽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上是天下之主,也便是成君之主;路是成君的臣子,自然也是王上的臣子。”

“是吗?”项羽缓缓道,语气颇为玩味,“这般说来,子房……也是孤的臣子?”颜路垂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紧,声音未有起伏:“自然。”“那子房作为孤的臣子,也应忠于孤,可对?”项羽放低了嗓音,言辞间渗着寒意。颜路答得毫不犹豫:“王上明鉴。”

“颜先生不必紧张。”项羽语气放缓,“孤,也是愿意相信子房的。不过,颜先生,你知道子房在孤挥师齐地之前,曾在给孤的信中说过什么吗?”

“臣不知。”

“孤以为颜先生会知道呢……”项羽意味深长道,颜路只能微笑,静静往下听,“子房说,他在汉王左右日久,深知汉王唯自保之心;反观齐王田荣,蠢蠢欲动,请孤务必当心。”他顿了顿,清亮的眼瞳里忽然浮上一层浓云,“但,颜先生,你说一个仅有自保之心的人,如何就招兵买马,平定了三秦之地了?子房的话,孤,到底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项羽话音刚落,空中忽然炸出一声惊雷,亮起的闪电照出颜路刹那霜白的面孔,然而下一刻又隐与黑暗。

颜路的声音平静如前:“臣愿信司徒大人。”

“啊……差点忘了。颜先生如今是韩臣,子房也是韩之司徒。”项羽轻笑,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让颜路不由得心中一紧,而紧接着,项羽的话让他整个人都警戒了起来:“但是,颜先生,你说为何韩之司徒,却会做着汉王帐中的谋士呢?”

——果然,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如果是在四月分封之前,张良对刘邦的追随还可以说是阴差阳错,这次,韩成就在彭城,张良却坚持把汉军一路送往关中,已经让项羽无法再说服自己消除疑心了。

而此时,颜路如果说错一句,后果难料……

颜路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稍加思索,答道:“王上,汉王式微,司徒大人不过为保反秦之胜罢了。再者……大王应有所耳闻。”颜路顿了顿,“两年前,是汉王以阳翟为挟,迫使成君以司徒大人相换。司徒大人所为,亦是为了自保。”

“自保?”项羽哂笑,“当初鸿门宴的情景,孤记忆犹新,可惜颜先生来得慢了一步,没有看到……子房护汉王,可是护得紧啊……”

语气中夹杂着几分难以觉察的痛意,颜路眉头稍皱,应道:“王上明鉴。当日鸿门宴,汉王为有功之臣,如在楚营出了意外,王上声名难保。”

沉默了一会儿,项羽才开口:“孤明白……所以,当日,孤放了他一马。”

颜路心底微松,知道自己抓到了关键之处——项羽当日在鸿门宴的迟疑,除了对声名的顾忌就是对张良的顾忌,而随时间推移,张良当日所为对项羽的心理造成的伤害越来越扩大化。对项羽来说,张良为了刘邦和他作对,是为不能忍。

“司徒大人所为皆为全军之策,如两军不全,司徒大人亦难以抛下汉军归来。”颜路从容道。

“颜先生眼下之意……子房仍心向……成君?”这次,语气中总算有了迟疑。颜路淡淡笑道:“为人臣者忠于其主,司徒大人亦当如是。”

“但颜先生,你看,孤将成君留在彭城许久,亦未见子房归来……成君于子房而言,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青年的语气神态与颜路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颜路心下一叹,但仍是宽和地笑道:“请王上勿为旁人所惑。司徒大人不急于归来,自是因为信任王上。”

“是信任,还是根本不在乎?”唇齿间迸出的凉意让颜路心中也是一凉,默了默,颜路道:“王上若不信,不妨一试。”“如何试?”项羽看来的目光稍带急切,颜路敛眉,淡淡答:“可派人传出成君有险之说。”“成君有险?”项羽皱眉,“险从何来?”一丝愧疚极快地从颜路眼中闪过,但终究,只是不动声色地回应:“臣斗胆以为,自十八路义军讨秦以来,韩军之功,实为惨淡。”

项羽面上几分愕然,却在颜路的默不作声中,渐渐化为了然,扯着嘴角便是一笑:“那……便如卿所请。”

==========

日头渐渐西沉,阳翟城门关口处,人群疏疏落落。城门卫阿庆打了个哈欠,正想着明天休假正好带家里那位婆娘出城去买东西,一道骑着马的天青色影子忽然间出现在道路那头,微薄日光下如一道碧色流水,缓缓行来。

即便是作为“阅人”无数的城门卫,阿庆依然觉得这个人的风姿少见又好看得紧。

青年下了马,牵着栗色战马走近,行路间衣袂飘飏,说不出的俊逸温朗。

“呃……来者何人。”说了不知道几千次的话此时居然有点说不出来,在这样一个人面前,阿庆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青年倒是若无其事地伸手入怀掏出一份竹简,开口说话的嗓音甚是好听:“韩司徒,张良。”他晃了晃手中竹简,淡笑,“这是任职文书。”

阿庆傻傻地接过竹简,翻开一看,上面果然写着“任张良为韩司徒”子样。

——这这这这就是我们韩国的那位司徒大人?司司司司徒大人原来长这样……

“有问题吗?”司徒大人淡淡问。阿庆连连摇头,将竹简一合,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着回去以后怎么跟乡邻说……

——这司徒大人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

眼看着司徒大人牵着马就要过城门了,阿庆猛然记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连忙回头赶上,急急地叫住对方:“司徒大人!请留步!”“嗯?”对方皱眉,回头。阿庆一边懊恼自己的冒失,一边恭谨地埋头道:“司徒大人请随小人来一趟,有人等候您多时了。”

“何人?”

“这……小人也不知,那人只说是司徒大人的故人。”阿庆讷讷道,心想幸亏自己记起来了,要不然白累了人家在城门附近等了那么些天——一抬眼却正见到司徒大人眼中华彩熠熠,直接看呆了。

“速领本官前去!”那般急切而难言喜悦的语气让阿庆吃了一惊,不过终究应了一声是,紧接着侧身指路。

牵着马,随城门卫转过一处拐角,看到凉棚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张良差点没绷住自己失望的表情。

“师兄,你怎么来了?”张良有些疑惑。伏念淡淡扫了张良一眼,将他方才一瞬间的失望尽收眼底:“无繇让我来的。”“无繇?”张良心里一跳,“他们仍在彭城。”“不错。”伏念点头,眼中有忧色。

——居然还没让成君回来……

张良皱起眉,问道:“无繇让师兄来找良,有何事?”“子房。无繇有话,让我带给你。”伏念面色肃然,张良心底不安愈重,暂且按捺住心情,道:“师兄请说。”“无繇说,项王有意阻拦成君回颍川,恐怕心中已经生疑。他自留于成君身侧与项王周旋,见机行事。请你莫在阳翟逗留,速离此地,避开项王耳目,即刻返回关中。”

张良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无繇真是这么说的?”

“不错。”

“那么……”张良突然抬头,对着伏念微笑道,“师兄,良也有一事相求。”张良脸上的笑容让伏念觉得有点发毛:“你说。”“请师兄速往关中,请汉王派一队人马,即刻启程往彭城接应。”张良依旧淡淡笑着,眼底却了无笑意。伏念心中一惊:“子房你……”“嗯,良要去彭城。”“不可!”伏念语气一沉,然而话音刚落,便看到张良狡黠一笑,紧接着天青色的身影迅速一动,等伏念反应过来时,张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上马,狠狠地一抽马背,怒喝:“驾!”

马儿吃痛,立即扬蹄奔出,顷刻间便到了几丈外。伏念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张良疾驰而去,一路尘埃四起,脸色渐渐黑如锅底。

==========

韩成跟在项羽一帮人身后朝校场走去的时候,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实话,如果不是颜路提醒他,最近彭城正流传着项王对韩军反秦功绩微薄的不满之说,项王派人传话相邀的时候,韩成真是懒得过来参观这所谓的阅兵。

就像现在,龙且和项羽意气风发地对着场中军士指指点点,他除了百无聊赖地试图找到一个便于打瞌睡又不会被人发现的姿势之外,无所事事。

“成君精神恹恹,可是看得倦了?”项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韩成一个激灵,脑子里立刻清醒了许多:“怎么会……”“像这样看,确实无趣了点。”随侍左右的颜路突然在韩成身后淡淡地开口。韩成愣了愣,项羽已经转头看向他身后:“哦?依颜卿之意,当如何?”韩成索性缩了起来——他一直觉得挺奇怪,颜路和项羽之间的关系似乎比旁人所能料到的还要近一点。

“不若请龙将军点选武艺出众者相搏,想必精彩些?”颜路笑了笑。项羽扬眉:“这倒是个好主意。小龙,你看……”“末将这就去。”龙且极其默契地应道,转身便朝场下走去。

项羽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颜路腰间:“颜卿今日……竟带了剑?倒是难得……”其实要想不注意到也很难,毕竟那把长剑挂在颜路腰间时,颜路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飒爽。颜路浅浅一揖:“回王上,臣昔日于故地游学时便曾习剑,今日听闻要来校场,心中……一时感怀,便带了过来。”项羽愣了愣,那神色看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追索之意:“颜卿素日以文士自居,孤倒险些忘了……”边上的韩成没觉察出项羽的言外之意,倒是因为颜路会武功这件事吃了一惊,正要开口问,龙且已经带了人过来。

“王上,人已带到。”

十多个士卒列队站定,项羽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稍稍勾起唇角:“小龙,这些人中,可有善于用剑者?”龙且怔了怔,不明其意,不过还是点了头:“回王上,有。”项羽偏头看向颜路,扬眉而笑:“颜卿,可有兴致下场一试?”

颜路沉凝的眸子里似乎有星火一纵即逝,继而面上泛开浅浅笑意,不同于平日里的温润和雅,却多了几分明快:“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臣叩谢王上美意。”“孤许久未见过颜卿使剑了。俗话说,剑如其人,颜卿君子之风,剑法自是与一般武人大有不同。今日我楚营诸军,可一饱眼福了!”项羽笑得欢畅,韩成听到这段话,终于回过味来了——项羽见过颜路用剑?什么时候的事?颜路自从随他到彭城之后,没用过剑吧?

“王上谬赞,臣愧不敢当。”颜路笑道。项羽手一挥:“颜卿不必谦逊。不过我楚营将士也非泛泛之辈,颜卿可得小心了。”

“臣谨记。”

韩成眼看着颜路走进演武场,素衣宽袍的潇然气质和场中士卒身披甲胄的铁血杀伐之意大有不同。韩成有些惴惴,有点懊恼刚才没有拦住颜路——万一颜路出了事,张良那边……

但不到一刻钟之后,韩成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颜路还是那个颜路,但长剑出鞘,剑风一动的那一刻,平日里随侍左右的文弱士人眉眼凛然,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确实很有观赏性——并且,确实很有杀伤力。

“铿”地一声,和颜路对战的士卒手中长剑被挑飞,下一刻对方的剑尖便稳稳地指在了他的前心。

颜路一笑,收剑,合手一礼:“承让。”那士兵惶恐之余多有敬佩:“不敢。”不知谁喝了一声“好”,看呆了围观士卒终于回过神来,喝彩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场。

颜路面上依旧淡淡,手执长剑,转身往观礼台走去。项羽倒是心情愉悦:“点到即止,颜卿果然君子风范。”“臣惭愧,毕竟多年未曾执剑,技艺生疏了不少。”颜路一脸真心实意的自惭。韩成早按捺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径直朝颜路走来:“无繇你真是谦虚了。我方才看你用剑,真是……真是光彩夺目!”闻言,颜路停了下来,笑道:“成君这话倒不该夸臣,应夸这剑才是。”韩成一愣:“这剑?”“这剑是臣下师尊当年所赠之剑,名为濯霄。”颜路一边说,一边将长剑横起,递上。韩成虽然不是爱剑之人,但听颜路这么说,直觉这剑不一般,兼之有心拉拢,不由笑着迎上:“让我看看。”颜路莞尔:“请。”

韩成完全没有觉察到哪里不对——比如颜路本来是朝着观礼台走来的,刚才却突然停了下来——停在这个,距离观礼台和演武场都有一定距离的地带。

双手将将要抚上剑身,韩成突然听到颜路低低开口:“成君。”韩成下意识抬头朝颜路看去,却看到对方朝着自己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眸子里闪过的是……歉意。

下一刻,金属插入人体的沉闷声响突然传来,韩成低头那一刻,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长剑贯穿胸口,从心口处开始的剧痛刹那间贯穿四肢百骸。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韩成耳中除了血液在经脉中涌动的轰鸣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颜路!你!”项羽的声音打破了校场中的死寂,但他话音刚落,颜路便又是一笑,紧接着手下一个用力,染血的长剑从韩成体内抽出,撕心裂肺的剧痛让韩成浑身克制不住地剧烈一抖。

被眼前惊变湮没的理智终于回到了身上,尽管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永远失去它。

“你……颜无繇……你难道忘了、你身上……”韩成脚下踉跄,胸口涌出的鲜血浸没了衣襟,蜿蜒开在脚下。他死死地盯着颜路,眼神充满难以置信的骇然。

颜路的表情平静到让韩成如堕冰窖:“未曾。”

“那你还敢……”韩成目眦欲裂。狂乱的目光和颜路凝定的眼神相撞,撞开四射的火花,也像开在了韩成的脑子里。电光石火间,一切忽然都清楚无误:“你……你是为了张良……是不是!”

温热的血液从冰冷的剑身上缓缓滑落,一滴滴渗入脚下的地面,如同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意,浓烈入骨,却一望森冷。

颜路神色淡淡:“臣听不懂。”

韩成表情扭曲,眼神充满戾气:“好!你好!可是、颜无繇、你这般、不惜双手染血,要将他彻底推到汉营去,当真只为相知之谊吗?!”

听到这句话,一直神色平静的颜路终于微微晃了晃,脸色稍白。

韩成几乎想大笑,但心肺间的疼痛让他稍稍一动便咳得不能自已。

众人的注意力全被场中这一对“君臣”摄住,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校场入口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被震惊到一时无措的项羽终于大怒出声:“来人!给我把……”

怒喝声被另一道惊惧至极的喊声打断:“成君!”

那声音颜路熟悉至极,此时听在耳中如一声惊雷。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过去。

韩之司徒站在不远处,目光死死定在了韩成和颜路身上,衣袖抖得像狂风里的枝叶。

对张良长时间的依赖让韩成下意识地喊出声:“子房……”

张良没看韩成,只是盯着颜路。

但,颜路的目光,除了一开始的惊诧,其后便是平静——平静到张良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颜路手中的濯霄会染着血?否则为什么韩成的胸口会被人捅出一个大洞,血流了一地?

“无繇……”张良的眼神趋近茫然。

项羽霍然站起:“来人,将颜路擒下!”

这道命令对张良来说无疑是对某个再明显不过的猜测的印证,张良脸色一白,支撑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楚军未曾后退,即便被勒令抓捕的那个人在不到一刻钟前还获得了他们一致的喝彩。张良看到颜路似乎笑了一下,紧接着不再看他,扬起手中濯霄,一边抵抗周围士卒的攻击,一边朗声道:“项王何必!”语气似无辜却又似嘲讽,意味难明。张良闻言便是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项羽。

项羽瞳孔一缩,刹那间目光森冷,朝张良射来:“韩司徒!还不快助孤擒下这逆贼!”

生平少有地,张良的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

——到底……

然而目光一扫,颜路微皱的眉映入眼中,白衣上洒落的血迹让张良浑身一震。

——不能……

张良转身,迅速朝校场门口冲去。项羽等人面面相觑,然而很快,一袭青衫骑在马上再次冲入校场,手握出鞘的凌虚直直撞入士卒的包围圈。项羽心下一惊:“张良!你想做什么!”

听到声音,颜路分神来看,面露诧异之色。张良却心下一沉,凌虚迅速挥动,险险挑飞了差点刺中颜路的长枪。

“快上来!”张良一边挥动凌虚御敌,一边不容置疑地说,到了颜路身边时迅速将左手递出。颜路并无迟疑,握住张良的手便借力翻身上马坐到了张良身后。之后两人便再无言语,却相当默契地联手挡住了士卒的攻击。围攻的士卒虽然得到了擒住颜路的命令,但谁也没料到张良会出马救这个杀了自己君主的逆臣,项羽又迟迟未有指令,一时都束手束脚,竟让两人一直冲到了校场出口。

等到项羽怒极大喊让人把他们拦住时,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骑冲出了校场,随后立即派人追击。

==========

冷月如刀,静静地悬在半空中,漠然地看着从山道中驰来的一匹战马,和马上血迹殷殷的两个人。

“子房,追兵已经甩开了。”颜路开口,明显气力不继。张良没说什么,只是勒紧了缰绳,迫使马放慢了速度,渐渐停住。

颜路率先下马,衣袂迎着夜风轻动。张良的脸色比他还要白一点,下马时脚步有些不稳,扶着马才站定。颜路看在眼中,神色微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抚着马,轻笑道:“多亏了这马……”

“无繇。”张良打断了他,听起来有点急促。

颜路稍稍弯了弯唇角,语气淡淡:“嗯?”

张良却有些迟疑,避开了颜路的目光:“良……良看到那剑……”

“是,路动的手。”颜路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可是谁逼……”张良的目光有些泛冷,却被颜路打断。

“未有。”

头顶的月光冰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片刻的茫然之后,张良无意识似的,低声问:“为何……”颜路再次打断了他,语气中几分萧索:“子房。”“什么!”张良猛然盯紧了颜路,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紧张和期待。颜路却一脸平静:“莫问。”

张良思绪空茫,眼前一切似乎都逐渐淡去,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副熟悉的眉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像一捧雪毫不留情地塞在了他心底:“路无话可说。”

眼神决然至此,平静至此,让张良真的,无话可说。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相对无言的两个人都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数十个骑兵从黑暗中疾驰而出,紧接着,熟悉的洪亮嗓音传到了张良耳中:“前方可是韩司徒!”“樊将军!”张良眼前一亮,高声以应,心下一松。

“汉王兵马?”颜路有些惊讶。“良恐无繇与成君有险,独力难支,才……”张良语气莫名,而那个名字,让两人再度沉默。

樊哙率人到了近前,急急下马,待走到两人面前,看清眼前境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位怎么这么……这是发生什么了?!子房先生,颜先生,你们、你们还好吧?”

张良脸色有点白,面无表情地沉默,颜路却淡淡笑了笑:“还好。樊将军,路有一事相请。”“颜先生请说。”樊哙忙点头——因为上次鸿门宴时颜路为了张良千里迢迢地赶来,樊哙对颜路的印象就一直不错。

“不知可否暂借路一匹马?”颜路说着,以眼神示意自己和张良身旁那仅有的一匹马。樊哙怔了怔,虽然心下疑惑,却仍是点头:“当然可以。”一边示意手下去牵了一匹马过来。

颜路心中稍定,神情变得肃然:“樊将军,项王追兵不时便到,路观樊将军所带之军人数不足百人,还请速速领兵回关。”樊哙骇然:“追兵?”——彭城到底出什么事情了?颜路面有忧色:“时间紧迫。”

“好!”樊哙定定神,转身下令,“兄弟们听令,启程回关!”说完,樊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张良似乎一直没开口?

但转头一看,张良虽然面无表情,却也随着众人上了马。

——不管有什么事情……回去再问好了……

再怎么不拘小节,樊哙也看得出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且不说后有追兵,张良的脸色还这么难看……

突然间,颜路策马出列:“樊将军,路有要事,先走一步。”樊哙一惊,回头想拦,但颜路却不等任何人反应就径直脱队朝路边驰去。张良终于有了反应,愕然抬头:“无繇?!”樊哙眼见不妙,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张良手中的缰绳。

颜路的声音远远传来:“樊将军!夜已深,子房身上有伤,项王追兵将至,请速回关!”

“无繇!”张良的眼睛都红了,猛地一用力就想追上,缰绳却被樊哙死死拖住:“子房先生!主公正等着你呐!”

张良听之不闻,犹自死死地瞪着那个越行越远的身影,心像是被一根绳子捆住,线头绑在了那个人身上,越扯越紧,几近窒息。

——我身上有伤……那你呢!

“无繇!”语气中三分疯狂七分凄厉,听得樊哙心惊不已,扯着缰绳的手更是不敢放开:“子房先生……”

片刻挣扎之后,混乱不堪的思绪终究平缓了下来,张良想起了另一件事,但那种萧索至极的语气让樊哙依旧不安:“伏先生呢?”

“这……伏先生把您的话带到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

——离开了吗……

一切的暗示所指向的背后真相,一触惊心,寒意入骨。张良脸色惨青,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晃,看得樊哙提心吊胆,生怕他从马上摔下。

张良忽然扬起了头,望着黯淡的天空,那姿态有些费力,孤凉孑然的剪影落在周围的士卒眼中,众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心酸。

四周一片沉寂,黑夜里谁安然入梦,谁又将从此夜夜不得安眠?长发拂过眼前,带着鲜血与尘土的气息,无声诉说着这一日的翻覆……

似乎过了很久,张良听到自己略带疲倦的声音:“先回汉中。”

樊哙的一颗心终于被放了回去,但刚松开手,忽然想起刚才颜路先发制人的一幕,不由得紧张地看着张良。

好在,张良只是低下了头,随着开始行进的队伍,策马向前。

马蹄声渐急,风刮过两鬓,渐渐凌厉,心却在这样的颠簸里,渐渐沉硬冷凝。

——既然你已经做了安排,既然已经离了彭城,想必你不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那么,无繇,我便请你好好地活着,带着你尚未告诉我的答案,好好活着。

——活到一切尘埃落定。

——活到……我找到你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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