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记(1 / 1)

对于一年到头超过一半的时间会在外面“游历”的人来说,收拾出门要用的东西已经轻车熟路。

但秦始皇二十九年,离开小圣贤庄前,张良在整理藏书的时候,还是出了一会儿神。

手伸在半空中,稍稍移动,就能握到旁边的一卷《非志》。

这本是当年韩非在小圣贤庄就学时记过的读书笔记。起初那些笔记保存在荀子那里,张良以前没少去借。韩非聘秦那年,荀子动怒,让颜路把韩非手记的那些书简都搬出来烧了。

当时师尊恰好不在,荀子盛怒之下的命令谁也不敢劝,更没有哪个不要命的弟子胆敢和荀子叫板,张良当时还年少,韩非聘秦带给他的打击不比给荀子的小,所以当时,张良和荀子的想法倒是相似,都是因为绝望心冷而不想再挽救。

虽然,第二天早上,眼看着那堆书简在腾空的火焰中化为灰烬,烟尘散于空中,呼吸间深入肺腑,闷得人心口发痛——奇怪的是,张良居然还记得,那天烧竹简的时候,颜路脸色也不太好。

书简烧完之后,张良本想回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呆一会儿,但离开时,颜路却暗暗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有事?

——随我来一下。

他们神奇地在眼神交汇中确切地读懂了彼此的想法。

等张良跟着颜路进了颜路的屋子,颜路反手就把房门拴上了——这个动作外加颜路栓门时略带紧张不安的神色,让张良顿时觉得很有违和感——二师兄明明应该是君子坦荡荡的一个人才对吧?

但是颜路似乎没把张良的疑惑看在眼中,扯着张良的衣袖走到榻边——坦白说,当时看着颜路直直地把自己拉向床的举动,某个惊悚的念头还是不期然从脑子里闪过。

张良立即直挺挺地站住,皱着眉叫了一声:“二师兄。究竟何事?”颜路因为张良骤然停下的缘故,被拉得也是一晃,听到张良的话,才转过头,但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甚至没有立刻回答张良的话,而是左右看了看,然后松开了抓着张良衣袖的手,露出一个相当温暖的笑,眼睛似乎在发亮:“路有东西要给你。”说着后退了一步。

张良正愣着,便看到颜路转身,蹲下,很没形象地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一个藏青色的布袋子被颜路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张良:“……”

——二师兄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颜路不知道张良站在那里,正以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看着他。

布袋被打开,张良视线一扫,却发现里面似乎是几卷书简,顿时一愣。

颜路已经捧起其中一卷站了起来,几分急切地转过身,带着微笑走近,将书简递到他面前。张良的手猛地握成了拳,猜到了什么,却难以置信。他微微睁大了眼,在颜路带着鼓励的笑意里,终于伸手,有些颤抖地将书简打开。

“阅《尚书·太甲上》……韩非手记。”

竹简新编,墨迹未老,笔迹也不是张良熟悉的韩非的风格,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他却也同样见过的——而且,竟然是韩文。

“二师兄,这……”张良的手指用力地捏紧了书简,抬头看着颜路,神情怔怔地,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颜路仍是笑着,不过那笑意明显深了点,一转身又把地上的五六十卷竹简抱到案上放下,在张良呆滞的目光中,有些惋惜地说:“公子非的手记实在有些多,路抄得急了些,字迹……也许有些潦草。”

按照正常合理的状况,那个时候,张良应该收起书卷,感动地说“不会”,但是当张良的目光落到颜路被地上的灰尘弄脏了的衣服和眼下的淡淡青色上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拧起了眉,说:“二师兄,以后……莫再如此。”

这反应实在太出乎颜路的意料,所以,颜路毫无疑问地直接愣住:“啊?”——以后?师叔以后还要烧笔记?公子非还有笔记藏在哪儿了?还是说,万一日后这些书卷被师叔发现……

张良一瞬间读懂了颜路眼中闪过的那些想法,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只能更紧地抿紧了唇,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不豫。

在颜路越来越不安且迷惑的眼神中,张良终于微微放缓了表情,语气平平地说:“良,多谢二师兄。”如果没有之前莫名奇妙的那句“莫再如此”,颜路估计会很顺其自然地笑着说不用客气——好吧,没有如果。

彼时谁都年少,都尚未历练到花开花落我自淡然的境界,颜路略有点不知所措,张良则没表情地伸手抱起半堆书简,说:“那,良将这些带走了?”他等着颜路点头,颜路却突然惊醒了一般,伸手按住了他,摇头:“子房,还是留在我这里吧?”——万一被师叔看到……

闻言,张良看了颜路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味难明,最终却还是换了坚定的表情,摇头:“还是让良带走吧。”顿时,颜路面上浮现了一种类似无奈的神色,略略沉默之后,也便浅浅一笑,说:“也罢,反正本就是……留给子房的。”

话音落下时,张良垂下眼睑,将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尽数掩了,转身便抱着书简走出了屋子。

——张良没有说,他之所以一次次到荀子那里借那些书简,不过是因为它们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至于书简上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张良也没有说,他之所以叫颜路莫再如此,不过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从来坦荡君子的颜路那般令人难过地惴惴不安,也不想再看到颜路因为低下了腰背,而被地上的灰尘染脏了衣服的样子。

张良还在恍惚着,身后忽然又有脚步声响起,他转身,便看到颜路抱着另外一大半书简也走了出来,发现他转头,犹自抬头迎着他微微一笑。

然后,张良忽然有点怨韩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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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情绪懵懂,那些疏忽而逝的悸动,被时光掩埋——倒是颜路抄的这些手记,自此被张良小心地保存在了他房中。他成为小圣贤庄三当家的时候,分到了听风居这个院子,搬东西的时候本来可以请弟子帮忙,但张良突然想到了房中藏着的五十多卷《非志》,索性婉拒了弟子们的好心,自己一个人搬家——结果累得够呛。

尽管,张良也明白,时隔多年,就算这件事被荀子知道了,荀子也不会再对颜路采取什么惩罚措施;尽管,自从把书简抱到房中后,张良其实很少去翻,但——就是不愿让别人触碰,或知道。这情绪对张良而言是陌生的,以致于他长期地不去思考背后的含义。

直至今日,再次看到……

记忆中带着情绪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涌入脑海,张良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是眼底深处终究藏着几分萧索。

从今后,天涯作别,此生难见。

从此后,我于山河外举杯遥祝,愿君一世长安,坦荡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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