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那小厮闻言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包好了玉瓶,“一共二十七。”
燕城从乾坤袋里数出灵石,漫不经心地往桌上一丢。只听“骨碌碌”几声,两块灵石自桌沿边滚了下去,正砸在小厮的脚面上。小厮眼中的笑意僵了僵,弯腰去捡。
一时间铺子里有些寂静。
“哎呦喂,使不得使不得……”那管事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撩着门帘,朝已走进内间斟茶的谢燕堂道,“怎能劳您大驾,我来我来……”说着松开门帘几步迈进去,帘幕上的阵纹闪过道灵光,他的声音被法阵挡住,渐渐微弱模糊,再不可闻。
门帘轻悄悄地晃动着。
燕城盯着门帘。那管事在自己跨入店里时连头都未抬,这会儿却对着燕堂点头哈腰。凭什么……呵,他倒差点儿忘了,这店铺的东家简尚传言和那贱婢关系匪浅,狗眼看人低的管事自然要赔着笑脸,不是么?关系匪浅,天知道是什么关系……
就凭她的资质,四年修回练气七层,要说其中没点蹊跷,谁会信?
必然是几个和她交好的内门弟子出了大力。至于交好的原因……除了爬师兄的床,那贱婢还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果然和那女人一样是个狐媚子!
燕城压着眉,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露出阴鸷而冷酷的神色。
他眯起眼,眼底划过狠色。那贱婢得意不了多久了。
今年秋天的宗门大比,按那贱婢的性子自是要争一争的。可她大概不晓得,这宗门大比的相关事宜是交由执事堂分派的,而他年初刚在韩千山那儿走通了关系,得了个有油水的差事,负责外围场地的安排。
宗门大比,他定要送她份大礼!
燕城握着丹药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喑哑,仿佛一只盘旋的夜枭。
回到宗门,他径直上了雁荡峰,让把门的弟子验了腰牌,走进放置宗门任务卷宗的屋子里。他在积灰的木架上找了找,寻到派发记录的铭牌,弯腰抽出了一枚玉简。
“咳咳……”他挥手驱散灰尘,拿袖子蹭干净玉简,贴在额头,“让我看看,今年领了外围场地任务的……”他闭上眼,眼珠在眼睑下转动,“甄元娘?”
“是她?场地洒扫……”燕城反复确认了几遍,喃喃道,“天助我也。”
……
谢燕堂哼着曲儿推开了院门。
她打算这两日着手将干支仙符制出来。
一盏茶前,她在简尚的铺子里将空目蛛的蛛网交给管事,托他找个锻造师缫丝卷线,又把老叟的东西通通处理了,买了只大些的乾坤袋和一杆符笔。
那符笔长约七寸,湘妃笔管,紫狼兼毫,看着和俗世的毛笔无甚区别,用材却有些讲究——湘妃竹是百年份的,笔头也取自二阶的狼妖兔妖。毕竟符笔是专用来绘制符箓的,若是寻常材质,断无法承载制符师的灵炁。
谢燕堂此番要制干支仙符,自然得备齐一应制符的器具,可她连符箓上的云篆都认不全,心里没底,只好先拣着品相最好的符笔买回去。为此,她搭上了不少口袋里还没捂热的灵石,想想就觉得肉痛。
所幸这阵子手头宽裕,她沉浸在试制符箓的新鲜劲里,一会儿便将此事抛于脑后,掏出了那枚记着干支仙符制法的玉简。
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谢燕堂逐字逐句推敲完毕,心底有了眉目。
她从昨日猎到的妖兽中挑出具完整的尸体,放在院子的空地上。那是只一阶下品鸟妖的尸体,鸟喙半张着,眼睛覆着层灰膜。她端详了片刻,蹲下身,一板一眼地按着玉简上酉符的制法,左手掐出道灵诀。
半寸宝光忽然自她右手符笔的笔尖亮起,她顿了顿,见那亮光稳定,便提笔点在鸟妖的喉头。寒光轻易切开了尸体的喉咙,血液流淌出来,被光芒引导着润湿了笔尖。她等笔尖蘸饱了血,左手捏出个新法诀,右手紧挨着鸟妖的喉咙落下了第一笔。
嫣红的纹路随着她的动作被描画开来,微弱的灵光流下笔尖,缓缓将纹路点亮。
不同于寻常制符的手法,干支仙符以地为案、以血为墨,不需朱砂也不用符纸。真要说的话,反而更像是……
谢燕堂蹲在地上挪了几步,手上未停,以那鸟妖的尸体为中心,一圈五尺见方泛着红芒的符文正在她笔下成型。
“……更像是……阵法。”
她盯着那片繁复的纹路喃喃,红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眼睛照得发亮。因为出神,她左手掐诀的动作慢了一瞬。只那么一瞬,地面的纹路便红芒闪烁,仿佛熄灭的炭块间的火星,飞速化作灰烬。
“啧,失败了。”谢燕堂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叹道。
好在她本就不抱什么一蹴而就的希望,特意用了低阶妖尸尝试,即使失败也不如何心疼。看方才的情形,单一个细微失误都会导致符文阵的崩溃,这干支仙符想要制成,怕是得花好一阵功夫。
她转了转手腕,撑着膝盖歇了半晌,又蹲下身子。
离宗门大比还有不少时日,她自信制符的天分总不会比那老叟更差,多试几次,定能成功的。想到这里,她深吸了口气,手中的符笔再次绽出灵光。
接下来的日子委实乏善可陈。
每日打坐,画符,再打坐,时间久了,她便不记得自己失败了多少次。刚开始兴趣使然还存了几分悠哉,到得后来,她便有些魔怔,觉得抹不下面子,憋了股气推掉一概琐事,只关在小院里日日对着符文发呆。
乾坤袋里的妖尸愈来愈少,她身上的道袍也愈来愈宽松,日子翻过去,直到枝头的春花落尽。
小满后的第一天,谢燕堂终于制出了一枚酉符。
符成的时候,她盯着刺目的红芒愣了好一会,几乎流出泪来。她眨着眼,在胳膊上狠掐了一把,呲牙咧嘴地笑出了声。
笑了一阵,她又蹲回去,从地上捡起刚出炉的玉符捧在手心打量。玉符四寸长,三指宽,说是玉质也不大准确,倒像是某种莹白的骨头被打磨出光泽。玉符正面刻了只一阶下品的鸟妖,羽翮微展,引颈鸱视。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炷香,方将那玉符揣进怀里,站起身往屋内走。她打算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这段时日全靠辟谷丹和打坐支撑,她的身体自是熬不住。这么想着,谢燕堂打了个哈欠,匆匆在浴桶里搓洗干净,往床上倒去。
直睡到第二日的巳时,她才攒出些力气睁眼。
腹中饿得厉害,咕噜噜叫着,她迷迷糊糊地摸出辟谷丹吞下,辗转又躺了一会儿,见睡不成,便爬起身换了衣裳。
正系着腰带,窗外忽然飞来一只符鸟。
她伸手招至掌中,草草读罢,睡意立时消了泰半。
两个月前,她曾请简尚店里的管事帮她寻个可靠的铸造师,报酬取成品的三成。如今那管事来了信,说空目蛛的蛛网已被索绪缫解,按她的要求卷作细线。但铸造师只收灵石,他便自作主张用灵石换下了三成蛛丝,摆在店内出售。
谢燕堂对此自然无甚意见。
她原也计划着拿七成的蛛丝,眼下事成已觉欢喜,至于管事是否从中赚了差价,她倒不怎么在意。托人办事,本就是包子咬到豆沙边,总要有些甜头。
去坊市取了蛛丝回来,她优哉游哉地歇了几天,重新提起符笔捣鼓仙符。这一回得了经验,她心中稍定,比照着制法将谬误一一改正,成功率果然大涨。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当她将手头低阶鸟妖尸体用尽的时候,已有七成的把握制出酉符。
此时已近夏末,离宗门大比不过两个月。
谢燕堂负手站在院中,仰面看着一枝早发的桂花,心道不能拖了。
她深吸了口气,从乾坤袋里取出当扈的尸体,掐诀化去其上寒冰,旋即郑重地结了个禅定印。待到心绪平复,她蹲下身子,提笔掐诀,像之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划开了鸟妖的喉咙。嫣红的血液缓缓沁入,仿佛笔尖朱砂。
随着她的动作,赤色符文被一点点地描画出来,延展、勾连、缠绕,泛出微光。
谢燕堂的脸却逐渐苍白了下去。
她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在她画下最后一笔,使得地上的符文首尾相连后,她体内的灵炁陡然不受控制地涌向右手,顺着符笔注入了阵中。她感到一阵眩晕,按照这种速度,不出几息,她的灵炁便会被抽得一干二净。
是她大意了。谢燕堂的脸上现出悔色。
当扈是二阶鸟妖,而她之前试制仙符时用的都是一阶的尸体。她全然忘了,以二阶妖兽的尸骨制符,耗用的灵炁根本是天壤之别!她得想个法子……对,她得想个救命的法子……这样下去,连精血也会被抽空的……
剧烈抽调灵炁带来的钝痛让她有些恍惚,她咬了咬舌尖,强自镇定下来,伸手从腰间取出瓶还灵丹,咬了瓶塞就往嘴里灌。浓郁的灵炁在她喉间化开,又顷刻顺着经脉流入笔下的符文。她僵着身子蹲在地上,好似一只漏水的竹篮。
符文越来越亮,红光逐渐转作炽白,断续地闪烁着。灵炁泥牛入海一般被吸进阵中,仿佛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谢燕堂抿了抿唇。她只有一瓶还灵丹,要是用完了这符文阵还不消停,便真得赔上精血和寿元,可她偏偏移不开手——那符笔的笔尖像是生了根似的黏在地上,笔管又牢牢贴住她掌心,汲取着灵炁。
然而,许是她这会儿运道甚好,当那唯一一瓶还灵丹见了底时,符文阵忽然颤了一下。
那是种宛若活物舒展身躯的颤动。
紧接着,从外沿开始,地上的白色符文疯狂地扭曲起来,齐齐向中间的尸体缩去。弹指功夫,那符文便像是扼住当扈喉咙的银链,顺着脖颈蜿蜒而上,勒进它的皮毛骨肉,融化,消解,将其包作一个光茧。
那光茧抖了抖,猛地飘离地面,旋即当空破碎开来。只听玉石触地的轻响,一枚润白的符箓穿过尚未消散的光芒,掉落在地上。
成了。
谢燕堂眨了眨眼,收回手脱力地跪了下去。
符箓表面还蒙着层浅淡的光晕,流转间依稀可见一只尾似芭蕉的雉鸟虚影。而她低眉跪在符箓前,仿佛虔诚的礼赞。
歇了一会儿,她起身将新制的酉符收了,撩着袍子往门槛上一坐。
她像是还未缓过神,只双眼空空地盯着台阶边的一株野草,嘴角无意识地翘着。她很是高兴,又有些茫然,心里似有万千念头,细细一想又说不上什么。
直这般坐到晌午,她才觉得门槛硌得屁股痛,忙站起来走了两步。落步时迎面吹来道暖风,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她眯眼吸了一口,循着气味望向墙角的桂树。这个时节,桂花当是还未吐蕊,这一株却早早开了。
谢燕堂心下欢喜,便上前折了一枝拿在手中。
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打开门,见是个生面孔的执事弟子,正迟疑间,那执事弟子却冲她连连拱手道:“师妹大喜!大喜啊!”
她扬眉露出困惑的神色,心道莫不是自己制成酉符的消息被这人知晓了?
不对啊……她与这人素不相识的……有什么好道喜的?
但她很快就不这么想了——
头顶毒辣的日光,她拈着一枝桂花,在馥郁甜腻的芳香中,恍惚地,听那来人接道:“素魄真人要收你做记名弟子!”
【长生观讲堂】
索绪、缫解皆为缫丝的步骤。
翮,音同合,禽鸟羽毛中间的硬管,代指鸟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