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堂抬手捂住了仅剩的右眼。
是她的错觉么,总觉得这金色有种嚣张的铜臭味……
好在灵光很快散了,露出内里的纸鹤被谢燕堂取下,拆了开来。描金笺上一行歪七扭八的狗爬字:“速速备齐礼金,越多越好,我筑基回宗了!”再一瞧落款,简尚二字倒写得银钩虿尾,像是专门练过。
谢燕堂摇着头笑出了声。
两年不见,好小子竟就筑基了!这笺文也写得甚妙,只差点明了要交礼金几何,浑一副钻进钱眼里的样子,看着还真有些亲切。想来去岁她在桂树下埋的那坛酒,也到了起泥封的时候……谢燕堂笑着,将信笺往袖子里一揣。
也不知简尚发现贺礼只有坛酒时,是个什么表情?
她可没忘记,两年前邬亭用的杀阵就是给这坑货卖出去的。
谢燕堂摩挲了下脸上的面具,回小院换了身衣裳,又把桂树底的酒坛挖出来,一路拎着走上了放鹤峰。放鹤峰高不过百仞,山势平缓,峰顶建着内门弟子的精舍,灵气比坠星坡浓了七成,确是修行的福地。
绕过一丛龙公竹,谢燕堂抬头望去,一眼便瞧见简尚的院子。
他的院子是极有特色的,原本一径朝正南的院门被他用砖堵上了,愣是改作东南方向,进了院门,窗底一溜儿芭蕉上挂着系红绳的铜钱,厅里明财位的案桌上还摆了只玉貔貅,格局全照旺财二字去了。
“嘿!你可算来了,就差你一个……”简尚这会儿就站在门外,正咧着嘴笑,见着她脸上的面具怔了一下,“你这是终于不堪登徒子的骚扰戴上面具遮脸了吗?”谢燕堂被他气乐了:“兀那奸商说谁?”
“一别两年,你的嘴巴倒不饶人了。”简尚捂着心口一脸苦相,话音里却带着笑,“快进来吧,宣哥他们都等着呢。”说着把她往厅里迎。谢燕堂跟着走了几步,还没跨过门槛,又见简尚转过头来:“差点忘了!我的筑基贺礼哪去了?”
谢燕堂将手一扬:“喏。”
“就……就这个?”简尚睁大了眼,结巴着道,“连一块灵石都不给我?”
“你走的时候不是说‘那酒可得给我留着点’么……”谢燕堂模仿着他说话的语调,“我这里可给你留了整一坛,朋友一场,不必言谢。”简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口中喃喃道:“不、不,不可能,我认识的燕堂怎会这般悭吝?何方妖孽,快将燕堂吐出来!”
这番唱念俱佳的表演却无人赏识,谢燕堂早笑着与伏宣詹宁见礼去了。简尚呆了半晌,像是终于接受了现实,苦着脸进屋往黑漆螭纹圈椅上一坐,掏出几个酒盅道:“你既带了酒来,就快些开坛让我尝尝,这两年在俗世没甚好吃,嘴里都要淡出鸟了。”
“你就这点出息!”伏宣嗤笑一声,撩了道袍坐下,“莫不是连银子也舍不得花?”
简尚拍着扶手悲道:“我倒是想花银子,谁知道修炼来的灵炁光够消化棒子面窝窝了。”
“哈哈哈……在灵气稀薄的俗世筑基,也真是难为他了。”詹宁倚着翘条几拍案笑了一阵,敲着几上的梅瓶道,“此事当浮一大白!”
“不错。”谢燕堂揭开泥封将酒盅满上,率先举杯笑道,“当浮一大白!”
伏宣把酒饮尽:“奸商你这可有温酒的炉子?桂花酿烧热了许是更好。”简尚闻言从里屋搬出只红泥炉,取了些银炭放在箅子上,抬手一指。须臾,火光自炭块底亮起来,桂花香蒸腾着,暖融融的飘了一屋子。
四人围着火炉坐下,听着木炭燃烧的细响,詹宁道:“奸商,你这两年可遇着什么好玩的?”简尚想了想,把酒盅往茶几上一搁:“也没啥好玩的,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在老家扛石条修路。等路修完了,我也晒得跟煤球似的,便咂摸着找个阴凉地闭关。谁知道闭着闭着……他娘的就筑基了。”
伏宣挑着眉道:“你这阴凉地找得真好。”
“咳……”简尚摸了摸鼻子,“那儿风景确实极好。附近有座抱犊山,陡峭得很。山壁上凿着攀石木桩,牛羊是上不去的,山民得把小牛犊抱上去养,所以叫抱犊。我闭关的地方和抱犊山隔了个山头,一条溪涧里全是鸟,清晨时听着鸟鸣,那叫一个……”
简尚一时想不到词,拍着大腿探身倒了杯酒。
“你别说,这桂花酿还真是热了好喝!”他呷了一口,眼睛蓦地亮了。
詹宁眼见着简尚几乎将酒坛抱在怀里,啐道:“奸商你撇下我们吃独食,羞不羞?”
“不羞不羞,这本就是燕堂送我的贺礼。”酒壮人胆,简尚一会儿功夫又喝下两盅,对着詹宁振振有辞。伏宣轻笑了一声,屈指弹出道劲风打在他肘关节的内侧,简尚只觉腕间一麻,酒坛脱手而出,被谢燕堂矮身接了个正着。
“你们使诈!”他回过神撸起了袖子,朝酒坛扑将过去。
谢燕堂抿唇笑起来,侧身扬臂,将坛子反手抛给了詹宁。詹宁接着酒坛,单手托稳了,见简尚呜哇哇叫着换了方向朝她扑来,便隔空摄了那几上的梅瓶往他怀中一丢。简尚慌手慌脚地捧住,松了口气,再一瞧,詹宁三人已斟上酒喝得欢了。
四人笑闹一场,直到子夜才散。
谢燕堂回坠星坡灌了碗解酒汤,和衣倒头睡去。到得后半夜,天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着檐瓦,她醒来披了件鹤氅,临窗听了半宿雨声。
第二日一早,她将老叟乾坤袋里得用的东西挑拣出来,余下的粗略估了个价,便动身去了坊市。此时天色已然亮堂,沿街店面俱卸了门板开张,谢燕堂四处转了转,把品相寻常的灵药分散卖掉,垂着眼往简尚的铺子走。
刚跨过门槛,就见店内的管事端着把紫砂壶,坐在黑漆扶手椅上打呵欠。余光瞥到了谢燕堂,那管事赶忙放下手中的茶壶,起身匆匆迎上来道:“您怎的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说着对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倒也乖觉,朝他身旁验看丹药的客人道了声歉,撩起门帘进里屋煮茶。
谢燕堂笑着点了点头:“老规矩,进内间一叙。”
听见声音,那验看丹药的客人忽然抬起头来。他扬着眉,视线在谢燕堂的面具上转了一圈,露出恶毒的兴味:“是你。怎么?来这儿买药治你的瞎眼么?”
谢燕堂并未回头。
这破锣儿似的公鸭嗓一听便知是燕城,她懒得和他计较。何况那燕城站在左手边,她左眼看不见,扭头有些费力,索性连步子也未停,径直走向里间。
燕城的脸沉了下来,谢燕堂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他。
“你——”他刚想破口大骂,那小厮却撩帘从里间出来了。燕城看着小厮,想到这店铺似乎是在内门的简尚名下,便有些忌惮地闭上了嘴,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深吸了两口气,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捏碎装药的玉瓶。
贱婢!
竟敢无视他……谁给她的胆子?!
燕城的鼻翼翕动着,他盯着谢燕堂的后脑勺,仿佛能想见她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他闭上眼,深埋在心底的记忆被勾动出来,那是他晦暗的毫无光泽的童年,永远漠然着神色的父亲,和捏着帕子日日垂泪的母亲。
若不是为了给母亲争脸,他何至于来这罗浮山修狗屁长生,受那韩千山的鸟气!想他堂堂一国王世子,竟被人吆五喝六……韩千山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他叔父私下里给了两颗筑基丹,凭他的资质根本筑不了基!
燕城一把攒紧了玉瓶。
“仙师,这丹药可是不称您意?”那小厮见他双目喷火,却好长时间没个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燕城回过神,闭目吸了口气,“就这个,帮我包上吧。”
【长生观讲堂】
龙公竹,出自《竹谱详录》:“罗浮山第三峯有竹,大径,七尺围,长丈二,谓之龙公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