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堂自半盏茶前便闭目站在了原地。
她并未随意走动,生怕自己一迈步就踏入必死的险境。
细微的凶戾之气蛰伏在身周每一个角落,被她散出的神识感应得分明。她知道,当她睁开眼时,所见必是林翳晦暗满地狼藉,与她陷入阵法前一模一样,只除了没有邬亭。但这并非一个幻阵,也绝非困阵。
谢燕堂皱紧了眉,右手捏了个灵诀,将神识收摄成线状,勉力往更远处探去,须臾后竟教她触到一层壁障。那壁障自然无形无质,仅在神识拂擦处亮起半缕阵符。谢燕堂细细分辨了片刻,睁开眼来便连设数道禁制。
凶戾之气渐浓,她须得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以免自己死在詹宁的阵盘下。
是的,詹宁的阵盘。那半缕阵符尾端带勾,她绝不会认错。一年前简尚出售残次品时混了个阵盘进去,为此还挨了顿打,只因詹宁从来不卖杀阵。眼下这方凶阵,必是当年那阵盘无疑。
简尚这个坑货!
谢燕堂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她在乾坤袋里掏摸了一阵儿,拣出瓶还灵丹往嘴中灌去,挥手又设了几道禁制,才凝下心神推算破阵的方法。说起来,自她陷入阵法已有将近盏茶的功夫,却未见着半点攻击,若非阵内戾气丛生,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不受灵炁牵引……”谢燕堂试探着往前踏了一步,“亦不为动作激发……难道真只为困人?”这般想着,她皱眉快走至壁障处,一路果无异状。然而心头惶惶之感不减反增,让她直觉破阵脱身必得越快越好。可她于阵法一道所知实在寥寥,仅昔年推演彤莲九禁时为了借鉴一二,草草读过《阵法概要》。
正当谢燕堂抿着唇思忖哪种暴力破阵手段更佳时,地面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她转过身去,在一片四蹄踏地的声响中瞳仁骤缩——
山林深处,一只二阶的牛形妖兽正狂奔而来,并且像她预感的那样,未受丝毫屏障的阻拦,一头扎进了法阵中。
“哞——”
那妖兽奔入杀阵便赤红着双目怒吼,声如雷电,响遏行云,直震得谢燕堂眼前发黑,呕出口血来。嗅到血腥味,那苍身弯角的牛妖双目愈发红亮,刨着蹄子便向她顶来。谢燕堂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心底暗暗发苦,眼前这妖兽名唤小夔牛,虽非独角单足,体内却存着一缕稀薄的神兽夔牛血脉,此刻挟风雷之势撒蹄疾奔,威能堪比筑基中期修士全力一击,端的是气吞山河。
不过转瞬,那小夔牛便奔至面前,低俯的头颅上,锋利的双角闪着冷光。谢燕堂抬手一指,彤莲禁制霎时升腾而起,化作光缎往牛妖四蹄缠去,同时掐诀祭出了青锋剑直刺小夔牛的眼睛。许是那牛妖大意轻敌,这一击竟真侥幸中伤了它的右眼。
然而不等谢燕堂趁胜追击,那小夔牛就咆哮着挣脱了第一道禁制,低头冲将过来,仅剩的左眼中几乎满溢暴虐之色。谢燕堂狼狈地往旁边滚去,险险避开,却被扫至身上的劲风震得气血翻涌。
顾不得滚地时擦伤的面庞手肘,谢燕堂还未起身便连连掐诀,驱出数层防身的禁制。她抬眼望去,正瞧见那小夔牛刹足不及,直直撞上了法阵壁障,双角所抵处泛起晃动不休的涟漪。她仿佛从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眼睛忽就亮了。
摇了摇有些晕沉的脑袋,小夔牛怒意更盛,雷吼一声又朝她奔来,谢燕堂吐出口血沫,手上捏诀的速度却未慢上半分,惊鸿剑光破空直取牛妖完好的左眼。不料那小夔牛偏头一挑,尖角荡开剑锋,竟毫发未损。
一击不中,谢燕堂转身就跑,边跑边挥手激发早先埋设的禁制,层层叠叠的光幕渐次腾起,在小夔牛的冲撞下只坚持了几个刹那,好在破碎的光幕很快化作锐刃,兜头往它身上罩去,到底将其阻了两三息。
然而这小夔牛忒的皮坚骨硬,一阵铿锵作响后,奔出禁制的牛妖仅多了些见血的轻伤。至此,谢燕堂心下已有决断,咬牙往剑上喷出口精血,掐诀祭了出去。
剑芒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亮,也更快。
仿佛摧枯拉朽,潮鸣电掣,炜煌的剑光势如破竹般削去了小夔牛格挡的尖角,径直刺瞎了它的左眼。“哞——”小夔牛此时双目皆盲,既痛且怒,跺地仰头就吼。谢燕堂喉间又泛出股腥气,却抿着唇忍住了,只发足疾奔,引着那牛妖往法阵的壁障去。
到得法阵边缘,谢燕堂张口便吐出滩血来,正喷在壁障上。
身后腥风扑背,她急忙一歪身子,擦着小夔牛的前蹄朝旁边倒去,甫落地就拍了张备好的敛息符,连滚带爬地退了开。小夔牛灵智未启,加之盲眼后暴躁异常,唯记得循着气味攻击弄瞎它眼睛的祸首,当下对着那犹带血色的壁障顶去。
一下一下,竟似至死方休。
谢燕堂惨白着脸在边上瞧着,心里默数敛息符的时限。胸腔一阵撕心裂肺的灼痛,原是有几根肋骨被那前蹄的余劲扫断了。
壁障在小夔牛猛力的撞击下愈发晃动得厉害,谢燕堂摸出丸疗伤的丹药吞了,刚站起身便皱紧了眉毛。她扭头看去,一条丈许的二阶蛇妖吐着信子,从法阵的另一端探出了脑袋。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空白着表情,掐诀就隐匿了身形。
待那蛇妖爬进阵中,却是赤首青身,海碗粗细,蛇涎落在地上,草植立时凋敝枯萎。见状,谢燕堂双目一凝,已然认出了它的底细。这蛇妖位属二阶下品,叫做朋虺,血液唾沫皆封喉剧毒。焦黄的草叶压出条线来,那朋虺静静吐着信子,蜿蜒爬向眼中唯一的活物。
谢燕堂往小夔牛那儿瞥了两眼,旋即掐诀将神识凝作钳状,扼住蛇妖的七寸——
壁障已快要破了,断不能教这朋虺绝了她的生路。
“嘶——”要害受了莫名的桎梏,蛇妖如临大敌般竖起了身子。这正是谢燕堂希望看到的,贴着敛息符的她无法催动灵炁,只能外放神识拖延少顷,她慢慢往小夔牛的方向退去。朋虺渐渐挣扎了起来,先是不住扭动,而后开始翻滚,力道越来越大,谢燕堂对它的钳制也越发力不从心。
她不停地向身后瞥去,忍着脑仁的抽痛,艰难地榨出自己的神识。可朋虺显然已暴躁到了极点,弓身的同时尾巴重重抽打在地上,烟尘四溅。谢燕堂面如金纸,再也无法支撑,眼睁睁看着它往小夔牛爬去。
但就在此刻,壁障忽然被小夔牛撞出了个口子,又随着它尖角一挑一扯破开了半人高的孔洞。谢燕堂眼中刚露出些喜色,就见那小夔牛被朋虺闹出的动静引去了注意,竟蓦地转过身。瞎了的双眼鲜血淋漓,空洞洞地不知盯着何处。
与此同时,壁障上的破口竟一点点地收拢,而敛息符也到了失效的时候。
谢燕堂眼见那孔洞将要闭合,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当下几个纵跃,如兔起鹘落,直往那缺口扑去。小夔牛辨出了她的气息,顿时撒蹄欺近,俯头便顶。谢燕堂人在半空,驱出道火光打在它面上,借着力道一个鹞子翻身,就要穿过那豁口出阵。
然而,一道冰冷腥臭的毒液忽自左侧斜喷而来,她避闪不及,将将散出了护体灵炁,便闷哼着跌出了法阵。而她的身后,浓郁的白雾翻涌集聚,不过半息,就严丝合缝,再无裂隙。
谢燕堂在地上滚了两滚,咳出口血来,却只急急掐诀召出清水,一遍一遍洗着自己的左半张脸。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朋虺的毒液早就侵透护体灵炁,渗进了她的眼睛。辛辣灼热的疼痛漫延开来,已有透入脑髓的趋势。
会死的。
这样下去……会死的。
她抿了抿唇,颤抖着手,慢慢伸出两个指头,然后指尖发力插入眼眶,猛地一剜。
剧痛中,左眼的世界彻底暗了下去。
谢燕堂咬着牙低低哼了一声,用清水涤净伤口,撕了乾坤袋里一件道袍的下摆,蘸着止血的药粉牢牢裹住伤处。她站起身来踉跄走了两步,又掏出些缓解伤势的丹药塞进嘴里,和着血吞了。这才勉强设下些隐蔽的禁制,打坐运功疗伤。
三炷香后,堪堪接好肋骨的谢燕堂睁开眼,盯着面前簇涌的白雾出了神。就在她方才疗伤的档口,一只唤作当扈的二阶鸟妖飞进了法阵。如今站在局外看,便是她也要赞一声布阵人的匠心独具——
这凶阵实在别出心裁,竟使了借刀杀人的手段。想必法阵中枢有甚么吸引妖兽的物什,而邬亭又适逢其会,将其掷在了罗浮山内外围的交界处,引了这二阶妖兽纷纷入阵。谢燕堂胡乱想着,一时神游物外,思绪云骞,伤处倒不那么疼了。
又过了盏茶的功夫,约莫是嵌在阵盘上的灵石耗尽了,那白雾忽的有些逸散,继而越来越淡。谢燕堂蹙着眉加设了几道禁制,往阵内望去,但见小夔牛和那当扈倒毙伏地,尽皆气绝,而朋虺仿佛还存着些生机,正兀自挣扎着往外爬。
它爬得很慢,谢燕堂也便用仅剩的那只右眼静静地看了很久。半晌,在它将要爬出法阵时,陡然拂袖掐诀,一剑扎透了它的七寸。
血缓缓从尸身底下洇出来,淌流过处,惟见衰草。
谢燕堂扯了扯嘴角,像是要牵出个得利渔翁的表情,却怎么都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