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堂盘腿坐在青砖地上,咬着牙闷哼了一声。
冷汗一个劲地从她的额角鬓边冒出来。
丹田里那株嫣红的莲花摇了摇,炎光大盛。泛着赤芒的灵雾翻涌着,照她的意志走完了第一个小周天。火燎的剧痛沿着经脉漫延开,她终于无法维持盘坐的姿势,倒在地上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然而她不敢呼痛,甚至不敢喘息,她怕一开口就会泄掉仅剩的活气。
青筋暴起的手在微凉的石砖上抠出血痕,谢燕堂惨白着脸,强自以有些涣散的心神推动灵炁裹挟着异火走往大周天,经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再由风府穴走督脉回丹田。
灵炁游走的范围渐渐扩展开,谢燕堂的胸腹手足疼得发颤,仿佛被沾了盐水的刀子生生剐去血肉,敲开骨髓,又架上了火堆。偏她还须维持神志的清醒,以免经脉内激荡的业火烧得她魂灭身殒。
此番痛楚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才随着过遍大周天的净世业火回归丹田缓缓止住。谢燕堂吸了口气,抖着身子勉力从地上坐起来,海碗大的气旋出现在她的头顶,静而缓地转动着。
凝下心神,她将涌入体内的灵炁尽数送进丹田。业火所化的红莲忽然生出根须似的细线扎入聚拢成团的灵雾,只消片刻便吸收了个干净。再然后那株红莲又摇了摇,花瓣上随之析出赤色的光点,这些光点便是涅槃经炼成的火系灵炁。
新生的灵炁很快在大周天的路线上重新流转起来,温和的仿佛夏日淌过鹅卵石的溪水。皴裂的经脉被抚平,灵魄壮大着,像是溪岸旁一粒种子破土,长成参天的大树。一柱香后,再无光点析出的莲花收回细线,似往常般沉寂下去了。
谢燕堂睁开眼脱力般地往青砖地上躺去,然后慢慢蜷起了身子。
这是她修习涅槃经的第三个年头。
……
甄元娘一掌拍在方胜纹的紫檀坑案上,将搁在上面的斗彩云纹茶盏震得直作响。
她皱着眉拿起一旁的玉简贴在额头看了又看,眉头却皱得更深,到后来竟烦躁地抬起手,欲将玉简狠狠掷到地上,不过到底犹豫着停住了。
怎么会这样?
与她同年入门的两个内门弟子已经练气二层了,便是外门中也有一个练气一层圆满的,可她明明比旁人早一步学会吐纳存想,却到现在才练气一层中阶。
为什么她的资质会比不上那些庶民?
凭什么老天这般对她?
甄元娘捏紧了拳,一张娇俏的小脸竟显出些狰狞的神色。她站起身来灌了口茶,茶水早就冷了,凉意从喉间一路流进胸腹,她渐渐和缓了神情。春末转暖的风穿过雕着折枝花的窗棂拂过她的鬓发,甄元娘细细理平了道袍上的褶皱,提步走出小院。
一刻钟后,坐在旧木椅上晒太阳的谢燕堂听见了敲门声。
彼时她刚沐浴过,半湿的长发披散着,凤眼微阖,几乎要在这暖风中睡去。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她有些惊讶,她摸出根缎带随意系住头发,穿过前院下了门栓,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甄元娘。
“燕师姐,冒昧打扰了。我想购置些丹药,若您有闲暇可否指点一二?”甄元娘矮身行过礼,抬起眼望着谢燕堂道。虽然指引的任务早在一年前就结束了,两人的联系却有意无意间维持了下来。
谢燕堂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下了。
长达一年的闭关让她手头的小培元丹和辟谷丹告罄,又到底不好推脱甄元娘的请求,她扶着门框笑道:“你且等我一会,换了衣服就带你去坊市。”随即回里屋换上外门弟子道袍,掐诀烘干了头发,收拾妥当后领着甄元娘往宗外走。
进了坊市,她指着沿路的铺子带甄元娘逐个认全,并略略提点了练气初期宜用的丹药。如此一路走到街尾,她自认尽了责,便打算与女孩分别独自去添置所缺,开口时却见甄元娘眼含忐忑地望着自己。
谢燕堂蓦地有些心软。
她望着那双眼,话在嘴边顿了顿,又咽下去,算是默许了女孩继续跟着自己。说来她对这练气方一年便急着购买丹药的举动有些不解,可究竟与对方交情浅淡,不便多问。返身走了百来步,谢燕堂依着往常的习惯跨进简尚所开的店铺。
自从简尚铺子的经营趋于稳定,伏宣练手时出炉的丹药便不再摆摊出售,转而挂在店内寄卖,詹宁闲时制成的阵盘亦是如此。谢燕堂作为店内的熟客,虽照简尚那雁过拔毛的性子断无折扣可享,却总能先挑选被店内管事扣下的品相上佳的丹药。
挑了两瓶辟谷丹和一瓶小培元丹,付完灵石,谢燕堂的钱袋便瘪了。她用神识感应着乾坤袋内最后一块黄品灵石,心底有些犯难。
院子里种的药材还未成熟,她亦无炼丹画符的糊口手段,现下又拖欠着今年的宗门任务不曾完成,真真算得上囊中羞涩,赤贫如洗。谢燕堂抿了抿唇,正待偏头看甄元娘是否买成了,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撩着袍角跨过门槛。
“你怎的来了?”谢燕堂笑着打了个招呼。
伏宣走近了,语气中透出些无奈道:“奸商离开前托我照看店面。一年不见,你的修为倒恢复得不错。”方才他挑眉看了两眼,才知谢燕堂闭关一载就到了练气六层,这修行速度委实快极。
“哪里。”谢燕堂抿嘴笑着摇头,转眼瞧见甄元娘隔着发帘悄悄地打量伏宣,便道:“甄师妹,这是伏师叔。”甄元娘一双妙目在听到师叔二字时闪了闪,上前就要见礼,伏宣却淡淡瞥了她一眼,径直往店内的黑漆扶手椅坐去,青色袖摆冰冷地擦过她肩头,立时教甄元娘僵住了脸上的笑意。
谢燕堂不由有些歉然,这些年和伏宣熟络惯了,竟忘了他目下无尘的性子。她不着痕迹地拍了拍甄元娘的肩膀,与伏宣道别:“不打扰你看账了,有事先行一步,回头再聚。”甄元娘勉强扯出个笑来,跟在她身后福了身,礼节却一丝不错。
两人从店内出来,往回宗的方向走了盏茶的功夫,快出坊市时忽然顿下步子,盖因前方围着不少修士。人群中空出块挺大的地,谢燕堂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中央的韩千山。再一看周围,抱臂站着的果是那些巴结他的外门弟子,甚至有那么一两个是穿着内门弟子道袍的。
韩千山正伸着脚,踩在一个人的身上。
晋入筑基期的他容光愈发慑人,眉宇间平添了两分威势,此时桃花眼高高在上地斜睨下来,更衬得他脚底的青年低贱到尘埃里去。
谢燕堂蹙了蹙眉,漏入耳朵的只言片语已足够她推断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这青年与韩千山相中了同一枚符箓。她看了几眼,面露不忍之色,然而她的唇嗫嚅了几下,始终不曾吐出住手二字。
那青年脸上狼狈地沾着泥灰,目眦欲裂,几度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笼在身上磅礴的灵力迫得呕出了口血。“今日给你个教训,记住,这便是忤逆我的下场。”韩千山薄唇含笑,慢条斯理地用青年的衣襟蹭净了靴底,这才收回脚负手往外走。所过之处,人群潮水般让出道来,又各个挂着谄媚的笑容跟着他走远了。
谢燕堂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待韩千山等人走出视线,方上前伸出手道:“你没事吧?”那青年闻声抬头,瞥向她的眼底还残留着森冷的怨愤。他怔了一瞬,眼神渐渐回暖,略过谢燕堂伸出的手,径自爬了起来。
沉默着理好身上的外门弟子道袍,青年抹去嘴角的血渍,短促地道了声多谢,便挺直了身蹒跚离去。甄元娘望着青年的背影皱眉道:“师姐这般好心,这人怎的不知好歹?”
好心麽……谢燕堂伸在空中的手顿了很久。
只有她自己知道啊。
她与当年坠星坡上冷眼瞧着自己受辱的弟子,已并无什么不同。
……
谢燕堂再次遇见那青年,是在半个月后。
那时她刚刚将任务玉简上标注的药草用玉铲铲起来,神识忽然感应到有人接近,她拨开灌木丛一瞧,正与那青年四目相对。谢燕堂冲他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抖落药草根须间粘着的泥土,整整齐齐地装入了玉匣,这才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
“在下邬亭。”那青年站在原地等谢燕堂采完了药,开口道。嗓音甚是清朗,比起他平凡的眉眼和身上的外门弟子道袍倒显得更为出色。
谢燕堂跨出灌木丛,迤然行礼道:“我叫燕堂。邬师兄可是有事?”邬亭愣了一下,摆手道:“我只是路过。”语句简短而冷淡,随后也不再说话,可又没有离去的意思。大抵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对自己帮助过的人抱有更多的善意和亲近,谢燕堂虽有些莫名其妙,却并未转身离开,反而笑道:“我要去罗浮山深处捕些灵兽,邬师兄若是有意,不妨同行?”
“……好。”青年在她长久的注视下稍稍红了耳尖,显出几分局促,落在谢燕堂眼里倒让她有些失笑——原来这人是因为腼腆才如此话少。她当先往山深处走去,却始终留神着背后的动静,毕竟只是初识,她断不能真正放心对方。
邬亭快走了几步,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已近春末,昨夜又下了场雨,林花几乎落空枝头。靸鞋踩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碾过化入泥污的残红。
谢燕堂拨开枝桠小心走了一阵,听见深山传来杜鹃的啼鸣。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
【长生观剧组】
“哦呀……”韩千山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襟,“算起来这是本大爷第二次正式出场呢。戏份给的这么少,需要我告诉你,忤逆我的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