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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光影自她眼底掠过,明彩耀金般缓缓流淌。屋中烛火时明时暗,洛元秋语声微顿,复而轻快一笑,抬起头来时眉目清润,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景澜为她将鬓边的碎发挽起,眉心紧拧,片刻后才轻声道:“阴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人说起过,此地凶险非常,若无应变之能,万全之备,不可轻易踏足。”
洛元秋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懒洋洋道:“阴山能有什么,除了山就是山。要说险恶,这世上哪里有不险恶的地方?”
景澜闻言双目微合,面上似有难平之意,沉沉一叹道:“世间无不凶险,其中之最,当属人心。”
洛元秋略感讶异,不知她这番见解是从何而来的。她轻轻一笑,也不多问,将玉片塞回平安符袋中放好,收拢红绳藏回衣中,阖目欲睡,想了想,又单手撑起看向景澜,问:“师妹,我那玉玦如今还在你身上吗?”
“在的。”景澜语气笃定道:“就放在你睡过的那间屋子里,木架上第六格便是。”
洛元秋也想不起来那屋子木架上放了什么,听了这话顿感心安。转身躺在她腿上,握了握她的手,揭起衣袖盖住自己半边脸,如同从前二人相处时那般。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景澜侧过头去,望着她翘起的嘴角,神色几番挣扎,最后渐渐归于平静。她仿佛下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道:“师姐,你回寒山吧。”
洛元秋迷茫地睁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道:“回寒山?”
景澜把她扶起来,认真说道:“对,回寒山去。”
洛元秋揉了揉额角,莫名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在京中尚有些重要的事未了,还不能离开。”顿了顿,她又道:“就算要走,你也要和我一起走,我们不分开。”
景澜因这话竟有些失神落魄,平复心绪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做了。”
“你能替我做什么?”
洛元秋端详她的脸,发觉她不是在说笑,凝神思索道:“我之前答应了一个人,到长安来为她寻找一个早已经不是人……的人。我心中亦有许多不解,想找到那人,看看能否解开少许。更何况我与玉映先前有约定——”
景澜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去为你找,无论此事多难,我都会为你去做。”
她目光中露出恳求之意:“师姐,我只求你一件事,回寒山,明日就走。”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面无表情地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没烧热,看来不是因病所致的胡言乱语。”
景澜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洛元秋果断一把捂住她的嘴,奇道:“今晚你在宴席上还说,你是我的道侣,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怎么不过几个时辰,天还未亮呢,你就又改变了心意,叫我尽快回寒山去?”
景澜一噎,叹气道:“这样,你先回山,等此间事了结,我就去山上寻你。”
洛元秋点头道:“然后再让我等上一个十年?”
景澜无言以对。
“我无需你为我做抉择,是好是坏,我都一力承担。”洛元秋笑意转为无奈,说道,“是以你不必怕,也不用怕我会出什么事。因为无论何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前因既定,理所应当要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无人能避开,也无人能逃开。”
说到此处,她不由心生感慨:“说来也奇怪,从前我向来不屑一顾这因果之说,但你我重逢以后,我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若是命中既定会有相逢,那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么等下去,也无所谓值得不值得。”
无数景象从景澜眼前闪过,伫立在纷飞大雪中的殿宇楼阁,静默在黄昏中的亭台流水。从都城而出一骑绝尘,踏上茫茫前路。沿途寂然不变的千重云山,转逝间化为连绵万里的烽火。她在城楼眺望落日余晖,飞鸟掠过云翳,永望不到的远方,再难折返的故地。
记忆里那双手为她在腰间挂上玉玦,她听她说道:“这是我记事以来就带在身上的东西,师伯说是亲长所赠,佩在身上,便知道时时刻刻都有人牵挂着,并非是孤独一人。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看见它就会想起,我也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倘若真有因果,冥冥中当真有所注定——
景澜撩起额前散落的头发,极为认真地看着洛元秋的脸,说道;“你也救了我一命,真的。”
洛元秋已经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点头道:“你无意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听起来像什么传奇话本的故事,给说书先生来说,至多能说三天的那种。”
景澜道:“你想做什么事,寻人也好,其他也罢,我都能为你办到。就算你不想回寒山,那也不能留在城中,最好在上元节到来之前尽快离开。”
“我不会走的。”洛元秋盘腿坐在她面前,对她这般催促也不以为意,反倒是两指并起撑着下巴,悠然说道:“其实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景澜耐心道:“什么事会是我做不到的?”
洛元秋眼睛一亮,道:“我要见皇帝,请他为寒山门再赐一份玉清宝浩!”
景澜倏然站起:“除非有济世救国之功,否则你连想都别想。”
洛元秋反问:“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济世的功劳呢?”
景澜谨慎道:“如今一无战事,也无天灾降下,你要从何处攒这份功劳呢?”
洛元秋随口道:“天灾是没有,不是还有人祸吗?凑一凑的话,也能将就凑出一份功劳吧?”
景澜当即道:“只要我在,你决计见不到陛下。”
洛元秋听她说的坚决,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我若是要见你也未必拦得住,敷衍答道:“好的好的,那你真是太厉害了……”说话间她飞快脱了袍子,手脚并用爬到床榻边,直接拽着景澜衣袖拉着她一起滚上床。
景澜还未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洛元秋在她腰间摸索片刻,熟门熟路地解了外袍,将景澜脱到只剩中衣,这才扯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为防万一,她自己先卷了半边,又一点点向景澜身边挪近,头抵在她肩膀处道:“说了一晚上的话,你就不累吗?”
弹指灭了烛火,清冷雪光从窗外泻入,满室幽静。洛元秋闭着眼困顿地道:“想吵架也要睡醒再吵,反正还有明日呢,你若是有什么话没说完,留到明日也是一样的。”
景澜:“……”
洛元秋摸索着在景澜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搂着她的腰,又将腿挂在她身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夜中浓雾浮沉,一点雪花落在河水中,短暂地停留了瞬息。须臾间冰霜骤起,静静地覆盖了河面,将两岸草木一起,都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白。
园中灯火通明,一位年轻的公子站在檐下望向墙外载浮载沉的雾气,似有所感般道:“那河中似乎已经结冰了。”
他身旁的蓝衫中年男人惊讶道:“玉少爷连这也能觉察到?莫不是近来符术精进,更上一层境界了!”
玉映摇头道:“这算不得什么,入席罢,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蓝衫男人为他揭开厚重的棉帘,玉映进到屋里,听见里头传来交谈声,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那些人将阴山传得那般可怖,也不知这刺金师,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般神乎其技!”
“也是稀奇,那守在阴山下的蛮荒部族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其族中随意一封的名号,竟也吓到那么一干人?!说到底,还是他们太蠢了!”
“这人鬼鬼祟祟,行踪向来不定,恐怕也是害怕被人找到吧?这才故弄玄虚,空以名声吓人,想必一身的能耐,都用在费尽心思躲藏上了,这与那等鼠辈又有何分别?”
“若非是心怀叵测之人,何须躲躲藏藏?怕不是那些专修邪法道术的修士,所以才不敢出来见人。”
“哈哈哈,言之有理!”
“也不知这次朝觐,刺金师会不会来呢。”
“……这等无胆匪类,别是踏进城中就已吓破了胆罢?”
玉映神色不变,他身边蓝衫男人额头冷汗涔涔,小心道:“玉少爷?”
玉映听了会道:“有意思,仿佛在听鹞鹰群聚起议论鹓鶵,却也别开生面。”
他卸剑脱履踏入屋中,酒宴至深夜已有些酣然,众人正说得兴起,坐在末位一人道:“玉公子来了?”
众人止住交谈,纷纷看去,玉映拱了拱手,语气平淡道:“让诸位久等了,实是家中有要事耽误了,自当罚酒三杯。”
他几步走到首位空着的一张席上坐下,便有仆人持杯倒酒,玉映连饮三杯,神态不变,除却面染薄红以外,一如寻常。
他对面坐着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自顾自低头看着桌案不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席上尽是年轻男子,见他将空杯倒置,皆抚掌叫好。玉映一笑:“方才在外听见诸位说起刺金师,确实有些传言夸大不实,过于荒诞怪异。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来。”
一人道:“玉公子既有此等雅兴,不妨说说看。”
玉映屈指弹了弹酒杯:“我年幼时,我父亲带我去一位符道大家处跟随他学习符术,人人都说我天资卓绝,我也一贯是如此以为的。学符术时,老师门下无一弟子能与我相较。我难免有骄纵之气,目空一切,谁也瞧不上。老师只是笑而不语,然后,他带我去看了一道符。”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这道符,那是一道雨符。想必诸位应该都知道,初学符术之人,所绘的不过那么几张,雨雪风雷云水天,雨符是其中最易。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待老师让我再看,我才勉强看了几眼。这雨符笔势起初稍弱,中期力道不足,后势又过盛猛,简直就是一塌糊涂。我不愿多看,老师却让我将这道符带在身边,多多参悟。”
席中有人笑道:“玉少爷怕不是将符给丢了吧?”
玉映道:“那倒没有。那夜睡前,我随手将这符贴在床头,看着纸上扭扭歪歪的墨迹,只觉得格外可笑。”
一人道:“难道是玉少爷的那位老师为挫一挫你的傲气,特地来为难你的?我年少时也被这般训教过,真是有苦难言。那些前辈心思古怪,做的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大有相近之感,附和说起往事来。
玉映却道:“待我熟睡后,听到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清晰非常,仿佛就在耳边。我起初以为是自己不曾关窗,睡梦之中,却听见雨声变大,穿林打叶,坠屋敲瓦。再过了不知多久,雨势陡然转急,哗啦作响,伴有雷声传来。我不堪其扰,以被蒙头,昏然睡去……第二日我问其他人,都说昨夜朗月高悬,无云无风,不曾有下过雨的痕迹。”
坐在他对坐的老人闻言微微抬头,蘸了酒在桌案上描画的手停了停,他似有所悟般道:“是那道雨符。”
玉映向老人躬身道:“不错,正是那道雨符。画符之人何其神妙,竟能将一场雨纳入这寥寥几笔的小符中。后来老师告诉我,画符之人那年八岁,这不过是她在山间观雨时闲着无事所绘。与她相比,我大概只是一介庸人。”
老人擦了擦手,抚须微微一笑。
“我一直记得那道符,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人,便如树木向阳而发,流水顺山而下,生来便能融汇神通,亲近自然大道,所思所想,皆发于心。某年深秋时节我去看老师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她站在檐下指着屋外的晴天与我道,午后会有一场小雪。她走后,午时方过,果然下了一场小雪,我去她所在的地方看,发觉地上有一道符,不过简单几笔,却透出寒冷之意,与当年那道雨符何其相似,我便知道她是谁了。”
玉映说完,满座寂静,老人点头道:“如你所言,这一定是位符道大家。”
一人道:“不过玉少爷说这件事,又和那刺金师有什么关系呢?”
玉映眼中略含讥讽,答非所问道:“想来若无意外,在朝觐时,诸位应当有缘与这位符师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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