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聿离开正殿时,已是丑时一刻。
他才走了几步,便听到了媱嫦的脚步声。
风卷着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一起冲入他的鼻间。
三七粉的苦味很足,是太医署研制的清创药的味道。
他略一皱眉,问:“伤得很重?”
媱嫦走近了些,答道:“没大碍,一点儿外伤罢了。”
程聿却说:“不,很重。”
媱嫦略一挑眉:“司丞说什么便是什么,回京后我便好生养伤。”
“嗯。”程聿点了头,对她道,“你回来前传来的消息,圣人于明德坊遇刺,陶容救驾有功,圣人无恙。”
媱嫦默然片刻,看着他的眼中多了抹戏谑笑意:“司丞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程聿负手而立,唇角竟挂着一丝浅笑。
他淡然道:“我一个半瞎之人,连人的样貌都看不清楚,又怎能看懂人心?”
“司丞过谦了。”媱嫦并不关心京安城内如何,她问,“钟保的案子如何了?”
“我寻得了钟保上书的证据,他的事与昨夜的案子相关,我回京后禀明圣人再行定夺。”程聿望着媱嫦说,“你养伤便是,万莫出门。”
“我省得了。”媱嫦点了下头,脸上多了抹轻松笑意,“查清是谁在坑害钟保便知道那些药的所向何处,倒也不算难。”
“嗯。”程聿看向漆黑的夜色,默然半晌,只说,“只是查清了也不会有用。”
“那你还让我托病?”媱嫦蹙起眉,“你想凭一己之力抗衡明德坊不成?”
程聿笑了:“你也知道是明德坊?”
媱嫦默然,片刻后,她轻叹一声,声音微哑:“我想了一路。埋伏我的死士是一早蹲伏在驿站的,我出城时询问过驿丞流放的人是否经过,他若要报信,从那处到京安城,八个时辰足矣。”
“京安城内能养几十死士却不受绣止府干预,只有身份尊贵却又不可能对皇位造成威胁的长公主。是圣人允准的吧?”
程聿缓缓点头:“是,明德坊一百死士,皆是圣人亲派,保护长公主安全的。”
“呵,”媱嫦转回头,看着程聿的眸光略有些冰冷,“所以程聿,你早就料想到了我带钟保回来时必定会遇到伏击。”
程聿也不恼,只说:“听闻你给钟保带了一件极厚的斗篷。”
“我是怕他冻死在路上。”
“我也并非真的能掐会算。”
月光不知何时又洒在了院中,就着阵阵冷风飘入游廊。
许是错觉,媱嫦竟在程聿眼中看到了一抹愧疚。
他眸色深邃,定定的望着她,半晌,他轻声道:“我已让人把李牧之和钟保押送回绣止府,先放在戒律房内,再徐徐图之。你先回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京。”
那抹愧疚一晃便不见了,媱嫦收回视线,轻点了下头:“好。”
她刚要告退,程聿忽然迈前半步,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伏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媱嫦听着,眼中尽是错愕。
翌日,风轻云淡,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们回到京安城已是傍晚时分,方才入府,程聿便把自己的银鱼袋丢给郑子石,着他去太医署请吴太医来。
媱嫦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医还没到,宁浮先来了。
他才散值,一身武袍尚未换下,便阴沉着脸来到了绣止府,他步履急切虎虎生风,差点儿与等候在前殿的陶容撞上。
陶容瞧见他,退后半步拱手行礼:“宁大将军安好。”
宁浮睨了他一眼,问:“你便是日前救了圣驾的主事?”
“是。”陶容不卑不亢。
宁浮打量了他一遭,没再说旁的,随手扯了个小厮过来:“我家那丫头呢?”
“宁大将军这边请。”
大抵是程聿一早便吩咐过,宁浮在绣止府一路畅通,径直去到后院白蘋阁。
院门大敞着,小厮来往端来热水,皆放在廊下,由宋秋端进去,不多时再端出一盆猩红的血水出来,来往忙碌得好似媱嫦已不久于人世。
宁浮瞧见这阵势,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厉声喝问:“好好的一个人,出去两日便成了这般模样?是什么龙潭虎穴能伤了我儿?”
他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上的雪都扑簌簌的往下掉。
正巧宋秋出来端水,被他这一吼,手里的铜盆都吓得打翻在地。
她惶急的行了个礼:“宁大将军见谅,大人还需得清洗伤处,您稍待片刻。”
宁浮忧心不已,却不敢耽搁诊治,只能连连挥手:“莫要管我,你且去忙,我这便使府中女医来助你。”
宋秋应了一声,赶忙端起水回到房内。
掩好门,她看着正闲适靠在软榻上翻兵书的媱嫦,默然无语。
媱嫦右手拿书,伤着的左手还拿着块佛饼,没事儿人似的,瞧见宋秋那被吓白了的脸,她竟露出了个笑。
宋秋哀怨的看了她一眼,把铜盆放在桌上,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个瓷瓶,把里边的鸡血染到白布上,再浸入到水中,不消片刻,水便跟着红了。
那边,媱嫦朝她轻轻挥手。
宋秋擦干了手走过去,凑近了些,便听到媱嫦说:“十几盆了吧?我又不是被砍成碎渣了,莫要太夸大。我叔父年纪大了,别吓他。”
宋秋连连点头,小声说:“血色淡了许多了,我自有权衡,你少说几句,别被听到了。”
媱嫦闭上了嘴,咬了口佛饼。
宋秋的权衡的确精准,赶在吴太医到来前一刻便不要热水、趁着宁府的女医没到,她在媱嫦的身上缠了许多处纱布。
媱嫦有些费力的穿上里衣,不禁埋怨的睨了宋秋一眼。
她缠得太紧,闹得她行动都不利索,还真像身受重伤的模样。
宋秋也不理她的怨怼,给她盖好锦被,又塞了颗药丸给她吃了。
药一入口,媱嫦便觉得周身的力气都像被掏空了似的,微顿的眯起眼睛,竟觉得比以往每一次重伤都要难受几分。
她强睁开眼睛看向宋秋,低声问:“你这该不会是毒药吧?”
“是有点儿毒性,”宋秋轻声道,“不过大人放心,不致死,一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初。”
媱嫦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前有块大石头压着似的,连喘气都费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