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客栈内的软榻大多模样相似,榆木料子无甚雕花,榻脚敦实,半尺来高,只求耐用罢了。眼前这张榻亦是如此,媱嫦记得,方才施洪图被她一掌拍飞撞到墙上后跌落磕碰到这处,也没使它落下半点儿痕迹。
媱嫦朝宋秋招了招手,她便端着个烛台过来,殷切的替媱嫦照亮榻下暗处。
媱嫦伏在地上,伸手进去,摸出来了个拇指大的瓷瓶。
瓶身上有几丝裂纹,媱嫦瞧了两眼,直接把它递给宋秋。
宋秋拿着瓶子往后退了两步,离媱嫦远了些才拨开瓶塞。
“断肠草。”
宋秋只是轻轻一嗅便如此断言。
她看着媱嫦,眼底多了抹钦佩意味。
媱嫦回身看向程聿,淡然道:“毒杀钟茵儿的果真是施洪图。”
她细说了一遍胭脂中的毒和自己的推测,有冬灵的供词佐证,这结果倒也合理。
程聿望着她反问道:“若是如此,施洪图为何要两次下毒?”
“此处距离京安城不过一日之期,钟茵儿再不死,便要入城告御状了。我思量着,他们许是打算以雷公藤缓缓毒杀她,按着雷公藤的药性,自可推到病痛上,也能免去许多麻烦。但药量出了差池,这才不得已第二次下毒。”
媱嫦轻垂着眸子,轻蹙着眉继续道:“他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背后之人想隐藏的事恐怕远不止钟保的冤屈。”
程聿垂眸凝思片刻,对她道:“既是来了,查一查也无妨。”
媱嫦抬眸看向他,问道:“张嫂可曾招供?”
程聿望着她,默然半晌才道:“不知你可有听闻过,前朝有一民间药方,取未足百日的婴孩脏器研磨成粉,佐以成人心头血,加之鹿茸、雪莲等珍稀药材九种制成药丸,每日服之可保容颜不老,万古长生。”
他说得越多媱嫦的脸色越差,最后竟忍不住掩唇干呕。
程聿把水囊递给她,继续道:“此方盛行于前朝末年,后因战乱泯然于世,高祖皇帝把其归为妖道,迄今也有百余年未曾现世了。”
媱嫦喝了几口水,按捺下心中恶心问道:“那些婴儿便是因此丧命?可搜了半晌,也没见着药丸啊。”
这种血淋淋的东西哪有精巧的药丸方便携带?
程聿定定的望着媱嫦,不答反问:“你当真没有寻得么?”
“自是没……”
媱嫦的眉头拧得紧了些,她看着程聿,迟疑着问道:“不会吧?”
程聿没答话,掏出个被砍作两半的银锭子递到媱嫦眼前。
那个银锭子被掏空了,中间藏着个蜜蜡封着的药丸,黑黢黢的无甚稀奇,媱嫦却总觉得其上爬满了血污,似乎还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
程聿把它搁到炕桌上,以丝帕擦拭着手指,声色皆淡:“钟茵儿之死不过是蓄谋已久的意外。今晚之事,最紧要的还是这些脏东西。”
“店家和小二是做戏,此二人杀人夺命,小二制药做伪,我见小二的掌心老茧甚厚,该是研药磨粉时落下的。盗取银钱偷梁换柱亦是幌子,以此法使这等毒物流入京安城,银钱交互流通于市,自可瞒天过海。”
媱嫦定了定神,哑声道:“想查出这些东西最后去到何处,却也不难。”
“你有何法?”
媱嫦瞥了眼那一锭被斩作两半的银锭子,道:“那便得劳烦徐叔破镜重圆了。”
依着徐玮的手段,想把这锭银子复原并不难。到时把这一车镖原样送入主家府中,再盯着他们便是了。
六处的人有的是法子。
程聿了然轻笑:“引蛇出洞,这法子不错。”
媱嫦深吸了口气后缓缓吐出,问他:“那明日便回京?”
“不,去临原郡。”程聿看向她,“既已到了此处,便去瞧瞧钟家有何冤屈,且若你我转回,必定会使幕后之人起疑。”
“好。”
媱嫦垂眸道:“那我先去把银两换了,省得明日来了旁人多有不便。”
她要走,程聿却唤住了她:“让子石去便是,你累了半夜,去睡吧。”
媱嫦停下脚步。
默然良久,她偏过头低声问道:“程聿,你如何知晓我阿姊已入了徐州的?”
她心中记挂的人不多,顾绫是顶要紧的那个。
她们姊妹一直处于风口浪尖,她已入了虎狼之地,若顾绫再被绣止府盯上……
媱嫦蹙了蹙眉,望着程聿的眼底多了抹杀意。
程聿许是根本没瞧见她眼中的冰冷,他缓缓一笑,淡然道:“大昭十三州,每日送至我这儿的消息不知凡几,事关于你,我不过多看了几眼罢了。”
他说着,阖眸思忖片刻,又道:“今晨收到元州主事的消息,顾绫已离开元州,消息是三日前的,元州距徐州不过三百里,她自然该到了。”
媱嫦眼底的冷意渐渐散去,敛在袖中的拳头也松开了几分。
“原是这般,倒是我误会司丞了。”她浅浅一笑,拱手行了个礼,“还请司丞宽宥。”
“你心系长姊,也是应当。”程聿不见恼色,虚扶了她一把,“我已命徐州主事沿途护送,必使她安稳抵达边关。”
“有劳司丞。”
“无需多礼。”
程聿的唇角噙着笑,对她道:“明日让子石留下料理杂事,你随我入临原郡。”
“喏。”
媱嫦应下后仍未走,她静立在原处望着程聿。
程聿默然半晌,倏尔笑了:“我也回去。”
他往外走,媱嫦这才跟了上去。
行至门旁,媱嫦瞧瞧他,又看看自己的房门,凝眉片刻后还是道:“罢了,我去换郑子石上来,你一人在此我总是不放心的。”
程聿颇有些无奈:“客栈内拢共只这么几人,我能有什么事?”
媱嫦依旧摇头,唤过宋秋去叫郑子石,自己依旧盯着程聿。
程聿无法,推开门道:“那便进来坐。”
媱嫦随他进去,在桌边坐下了,随手倒了杯冷透了的茶喝了。
程聿望着她的方向,忽然问:“阿媱,你总能如此周全么?”
媱嫦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侧眸看向程聿,淡然问道:“司丞此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