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风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住所,路上经风一吹,一身冷汗被吹干,大约汗水蒸发带走了他身体大部分的热量,一进屋,便整个人抖得停不下来,哆哆嗦嗦的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双臂环抱住自己,想从中汲取一些温度。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主子的那句话。
————“等洛君池回来,让他好好为你调理一番。”
洛君池是岛上的大夫,在他还没有人成为沈归离的影卫时,就已经辅佐在主人身边了,洛君池是神医,活死人肉白骨,岛外众人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也要见其一面的神医。
若是……由他为自己检查,那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瞒不住了吧。
一个身体机能出现问题的影卫,是不配做岛主的贴身影卫的。
慕风把头搁在手臂上,主子的衣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他忍不住轻轻蹭了蹭,然后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
耀灵端着灵芝汤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慕风坐在一个大木盆旁边洗衣服。
她忙上前将药搁在石桌上,把人拉起来,手心里温度滚烫,耀灵不由恼怒,“还发着烧呢,洗什么衣服?”
慕风被她拉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紧接着又被按坐在石凳上。
药碗被端起,搁在慕风面前,“快趁热喝,这可是主子花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灵芝,刚好给你补身体。”
慕风指尖轻轻颤了颤,惊讶抬头。
“前阵子,洛医师专门出岛寻的灵芝,距离长乐岛远着呢,听说为了保证药效,及时把它送回来,跑死了好几匹汗血马,到现在,洛医师都没能赶回来。”
慕风握着碗沿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慕风低头,汤面印出自己惨白的面色,怎么看怎么狼狈,“这是……容公子的?”
眼见碗要落地,耀灵吓了一大跳,连忙扑上去,双手牢牢捧着。
“我的好慕风,你可端好了,一大锅汤就熬出这么一小碗,这要是摔了,主子肯定发脾气!”
耀灵也叹气,“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容公子什么时候领过主子的情,吃的用的,凡是费了心思的,都原封不动的退回来,唉!要说也是,容公子本来就不喜欢咱们岛主,可岛主偏偏痴心错误,一往情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整日里送这送那,也没见姓容公子感动。”
耀灵一边叹息,一边佩服自家岛主的深情,兀自说的津津有味,却忽略了慕风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
他低着头,像是有数百根细小的针在心口不轻不重地戳弄,手中的碗也变得无比烫手,“我……没什么大碍,身体底子也好,过两天就好了,不必用这么名贵的药材……”他忽的放下汤碗,目光飘忽脆弱,找不到依托。
那声音低沉且沙哑,絮絮叨叨的耀灵蓦地噤声,怪异地盯向慕风,半晌,笑着揶揄,“呀,难得我们慕风今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还真是稀奇!”
慕风一哽,皱起眉,不知想些什么。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可饶了我吧,这汤容公子已经退过一次,你要再退,主子就真的要生气了,你最近也辛苦,动不动就被主子找麻烦,人都瘦了一圈了,好慕风,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快喝了吧,正好补一补。”
于是慕风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他不习惯别人对他的好,更加不想让对自己好的人受到伤害,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会选择为难自己。
忍着胃中不适,将那碗汤灌下去,腹中立时翻江倒海,慕风脸色又难看了些。
耀灵欢欢喜喜收了碗,“大夫给你开的药,我一会儿就端过来,你记得先吃点东西,不然一会儿胃里肯定要不舒服的。”
她掏出帕子,将石桌又擦了一遍,余光瞥见木盆里的衣服,有些眼熟,“这不是阁主的衣服吗,你还洗他做甚?”
她说着就要去捞那件衣服,却被人抢了先,慕风飞快地将木盆拉开,目光紧盯这耀灵,这架势,还以为是在护什么宝贝。
耀灵被逗笑,“咱家岛主的衣服,都被你穿过了,你还想洗干净了还给他不成?”
慕风不说话,只将那件衣服又攥紧了些,眉间竟有了凛然的气势。
耀灵一愣,收起了调笑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提起食盒,“主子还让我给你传道命令,”眼见慕风就要跪下,她连连摆手,“主子吩咐,让你喝完药立刻shang床睡觉,明天天不亮,不许起来!”
这样的命令显然在慕风的意料之外,还未回过神,耀灵已然离开了,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兀自失神。
影卫少眠,平日里除了伺候主子,夜间还有值守,大多时候,只需要在白日小憩便可,因此,慕风是睡不着的。
但他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灵芝汤的药效果然很好,他感觉比刚才舒服了许多,人也清醒许多,一清醒,就容易胡思乱想。
屋子的小窗正好对着床,他一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柳树,前几天还一片新绿的枝头已经枝繁叶茂,时不时会有两三只小鸟飞来又飞走。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xiong口,那里有一枚玉牌,正面刻着离,背面刻着影。
六年前主子亲手交给他的影派,象征着亲近和信任。
他在地狱般的鬼隐里呆了八年,终于成为了最优秀的影卫。认主那天,主人抬起他的下巴,对他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主人大概不知道,他自己的眼睛也很好看的,含情的桃花眼,里面装着星辰大海。
慕风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到傍晚,终于睡着了,午夜时分,又从噩梦里惊醒,再睁着眼睛躺到天明,然后穿戴整齐去见沈归离。
沈归离有早起喝茶的习惯,为了方便,专门在寝居里隔了一个茶室。
慕风每天早上会先泡好茶,凉至八分热,搁在小书房里,然后,备好洗漱用具,侍立在屏风后,等沈归离洗漱完毕,按惯例去小书房看夜间奏报时,清茶刚好可以入口。
沈归离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夜间奏报,余光瞥见身旁为他研墨的影卫。
影卫身着黑衣,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子将乌发高高束在头顶,他微微弯着腰,自头顶倾泄而下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随着他研墨的东西,晃来晃去。
沈归离忍不住想伸手将那堆头发拨开,心里这么想,手上也这么干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慕风已经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把你的头发全都束起来,好看。”沈归离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经过一夜休息,面色倒是红润不少,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奏报。
慕风不明所以,但他一向习惯了逆来顺受,也并不觉得沈归离这样的举动有什么奇怪。
约莫半个时辰后,早点也送到了。
沈归离重养生,早点多是药膳加包子,清淡又养胃。
但慕风却发现,今天的早点似乎并不是一人份的,不待他多想,沈归离已经吩咐他坐下。
影卫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罕见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连带着睫毛都颤了颤,“属下不敢。”
沈归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敢坐着吃,那就跪着吃好了。”
这本是一句调笑的话,谁知面前的人竟真的跪下了,还跪的离饭桌颇远,显然不是要跪着吃,而是在请罪。
沈岛主便有些不悦,影卫待在自己身边整整九年,他待其不薄,往日同桌而食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慕风虽然恭敬谦卑,但还不至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面对他时不时的戏弄,也能从容应对,这是多年养成的默契,也是沈归离欣赏他的地方。
万没有影卫吃饭,还要主人哄的道理。
沈归离自顾自坐下,不再理他。
如此,一跪一坐,沈归离用的差不多了,跪着的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挺拔端正,罚了这么一会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起来,坐着一块儿吃。”
吃了苦头的人不敢有违逆,起身坐下,身体却僵硬的很。
象牙木箸递到他手上,“喜欢哪个,你自己夹。”
慕风诚惶诚恐。
桌子上的早点其实很简单,两碗粥,几个包子,包子又白又软,热气腾腾的,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他极小心地从最边上夹了一个包子,拿起的时候,一小块皮粘在了盘子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做好主子交代的事,连拿个包子都会弄破,不由转头,想要认错。
沈归离正低头吃包子,朦胧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脸颊,淡去了岛主的威严。
他便又觉得此时此刻不是个认错的好时间。
于是低头咬了一口,香菇肉馅儿的,一口咬下去,汁水爆进嘴里,有些烫。
一个包子子并不大,慕风咬了三口,而后便在嘴里细细咀嚼它的余味。
他放下筷子,依旧如往日一般注视自己的主子,黑色瞳仁跟随主子的动作上下滚动。
他看的极认真,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递上一方帕子。
沈归离自然而然地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蓦地动作一顿,转头去看慕风。
四目相对,那目光热烈又虔诚。
沈归离有些不自在,又见慕风放下了筷子,“吃饱了?”
慕风指尖蜷了蜷,不算吃饱。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即使早点精致,他咽下去,也总有种想要反胃的感觉。
“吃这么少?”
好歹是个影卫,虽然表面看上去瘦弱,但脱下衣服,那一身紧实的肌肉却是连他都羡慕的存在,体格健壮,举止轻捷,又有着豹子一样的爆发力,说的就是像慕风这样的影卫。
但……这样的男人,只吃一个包子?
怪不得淋个雨都会发烧。
沈归离觉得自己找到了慕风“体弱多病”的原因,冷着脸把自己跟前的粥推给他,“把这个也吃了。”
多少带着点命令的口吻。
慕风自然不敢违抗,端起碗,在沈归离的目光下将一碗糜粥饮进,胃里终于开始翻江倒海,一阵一阵的扯着肠子,似乎马上就要翻滚着漫过喉咙,桌子底下的手不由握成拳,额头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低下头,将惨白的脸掩藏在一片阴影里。
好在沈归离没再让他继续吃下去。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虽然他依然觉得影卫吃的少了,但好歹是吃了些,胃口不好这个事他是经历过的。慕风碍于身份必不会拒绝他,但总归是会难受的。
大部分时候他其实不太想让慕风难受。
毕竟是自己贴身的人,沈归离又吃了两个包子,喝了碗粥,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嘴,随口道,“鬼影一年一度的考核就要到了,你准备准备,今年选两个优秀的给容与送去。”
慕风已然起身,静立沈归离身后,闻言轻轻抿了抿唇,“是。”
六年前,沈归离在鬼影考核上败于慕风之手,随后钦点其为自己的贴身影卫。慕风顺理成章地众影之首,所有训练结束的影卫只有经过慕风考核,得到他的认可后才能出师。
而沈归离的身边也再没出现过第二个影卫,一半是因为慕风的出色,一半是因为那一句:你的眼睛很好看。
春日阳光明媚,月光皎洁,微风习习,夜色深深。
不远处的灯笼在风中摇摆,时不时会有一两只飞蛾忽的扑上去,在灯罩上划过一道阴影
慕风眉头紧皱,快步走向自己的院子,带起的风惊走了一旁的蝈蝈。
他扶着墙,吐了。
一时浑身发冷,右手按着胃,直到一阵阵的恶心远去方才松开手。
他靠着墙,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披了满身。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月光闪烁下,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