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敛的影卫刹那恍惚了一下,眼神不自然地眨了眨,舔了一下从睫毛处滑下来的雨水。
“不是。”他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嗓音沙哑,甚至有些难以启齿。
沈归离眉头越发皱在了一起。
原本得力的助手,此刻却让人觉得分外麻烦。
这件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长乐岛主为赴旧时之约,前往三合镇,不想路上竟遭了暗算,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却遗祸无穷。
沈归离神志不清之下,要了自己的影卫。
或者说是……强了自己的影卫。
等他醒来的时候,慕风低眉敛目跪在面前,而自己被搁在一推枯草桔梗上,身下垫的是一件被撕的不成型的影卫黑服。
瞬间回笼的记忆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思潮翻涌后是出离的愤怒,一掌印在慕风胸口。
影卫伏倒在地,不停咯血。
他欣赏,倚重慕风,因为他缄默,隐忍,强大,还有一双酷似容与的眼睛。
但如此是不对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影卫,即便他信任爱重,但骨子里,慕风仍旧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
可错误已然犯下,不可挽回,他需要一个人来发泄怒火,这个人理所当然成了慕风。
回程的路上,慕风越发的沉默寡言了,他原本就是一把利剑,杀人无声,饮血无痕,在主人刻意的疏离之后,这把沉默的剑入了鞘,连凛冽的杀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哪一个主人,在发生这种事后,还会留下自己的影卫。
慕风知道,等回了长乐岛,自己就会被主人抛弃,死将是他唯一且奢望的结果,这将会他是待在主人身边最后的时间。
那半个月里,但凡沈归离见到影卫的时候,都是跪着的,浓密的眉毛,微垂的眼眸,安安静静地跪在他身后最不起眼的地方,却在他需要的时候,立即出现在他眼前。
跪侍———是鬼影的规矩,犯了大错的影卫都会如此。
然而,让慕风没想到的是,回了长乐岛后,主人并没有将他退回鬼隐,连他身上象征长乐岛主贴身影卫的影牌都没有被收走,他欣喜若狂,心中升腾起一股奢念,主人并没有不要他,或许,或许他还可以继续待在主人身边,这样的想法让他又活了过来,心心念念地等着主人再次召见他。
一天,两天,三天……
沈归离再也没有召见过影卫,慕风从满含希望,到渐渐绝望。
是他痴心妄想,主人未明言废弃,是留着一分情面,可他竟生了妄念,真是不该啊。他该识时务,自行去鬼影请罪的。
慕风明了,但他还想再见主人最后一面,九年照拂,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该向主人道个别的。
沈归离已经决心弃了这个影卫,鬼影掌座安排好了接替人选,他正打算去看看,一出门,却遇上了,蜷缩在他院外角落里的人,一身黑衣,被血染成了褐色。
未被废弃的影卫无故离开主子太久,是会受刑的。
沈归离生了恻隐,找了大夫,大夫看过以后,说是内伤积重,与几日水米未进相比,皮开肉绽的外伤倒也不算很严重。
他这才想起,那日清醒过来,震怒之下,曾用尽全力往影卫心口拍了一掌,按影卫的性子,自然不会运功抵御,便如此硬生生扛了大半个月。
看着床上那张惨白的脸,又忆起往日二人并肩作战,那人百般谦卑,浴血搏杀,数次不顾性命救他于危难的样子,终是改了主意。
毕竟这件事不是影卫一个人的错,事发突然,当时他神志不清,只有慕风一个人陪在身侧,想也知道是他强迫于他,而慕风向来听话,自然不敢反抗,这件事,慕风本身就是受害者。更何况,影卫一生凄苦,寿数短暂,若是被强行退回到鬼影,只怕下半辈子都废了。
沈归离叹了口气,冲鬼影掌座挥了挥手,“候选影卫不必送来了。”
沈归离还是让耀灵去找大夫了。
“把湿衣服换下来。”他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一件衣服扔给影卫。
上好的料子,既轻又软,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慕风摩挲手里柔软的触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愣着做什么?……”沈归离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跳,背转身,“去屏风后面换。”
慕风遂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归离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被阴云遮了一半的山头,耳边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为何,耳畔那窸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在他耳边渐渐放大,让他忍不住转过身。
屋内光线朦胧,透过屏风,隐约能看见慕风的影子,影卫长年的训练让他浑身肌肉发达,线条流畅,沈归离一时忍不住好奇,平日里略显纤瘦的人脱了衣服竟浑身都散发着让人敬畏的力量感。
慕风果然是武学天才,其天赋乃他生平罕见,甚至在他之上。
却是个影卫,可惜了……
沈归离看的出了神,直到慕风从屏风后面出来,抬眸的瞬间,恰好望进了沈归离的眼底。
影卫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印着窗外天光,闪着琉璃般的色彩,与他周身杀气格格不入,像是南山岩石中开出的一朵迎春花,顾盼之间带着春意的气息,只可惜隐在了寒冬里。
刹那间,空气有些躁动。
沈归离发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重,甚至有些莫名地烦躁,按耐了半天也压不下去。
恰在此时,耀灵带着大夫进了屋。
他错开眼,用手指着慕风,声音略显沉闷,“给他看看。”
“你坐那。”随手又指着一旁的太师椅吩咐慕风。
洛君池不在,耀灵找了给他打下手的老大夫,老大夫摸着花白的胡子,苍老的手搭在慕风冰冷的腕上,眼珠滴溜溜地转,眉头一会儿敛起,一会儿又舒展,直看的沈归离心头火起。
“看出什么了?”
不悦的声音将老大夫吓得一秃噜,表情倏忽变得复杂,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支支吾吾道,“啊这……慕侍卫身体底子好,约莫是染了风寒,又许是近来……近来食欲不振,气血亏空……”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敷衍人的话,都是庸医!
耀灵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连忙将人赶出去,“行了,行了,赶紧下去开药!”
老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灰溜溜的走了。
沈归离若有所思地在书房来回走了两趟,阴沉的目光看向慕风。
影卫方才被主子按坐在椅子上,大夫一走,便自觉站起来,侍立在侧,察觉到主子的目光,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屈膝跪下,“属下无事,主子不必忧心。”
左不过都是影卫惯常的毛病,只要没死,那便是无事。
“起来。”难得闷葫芦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沈归离心头郁气消了些,举目望向门外,这片刻,屋外雨已经停了,晶莹剔透的水滴从树叶上滴滴答答落下,砸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没好好吃饭?”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慕风愣了片刻,才想起老大夫方才说了一句食欲不振。
他最近确实食欲不振,胃里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总是一阵一阵的犯恶心,他又在主子面前侍奉,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一天都抽不出时间吃一顿饭,等主子歇下了,饭点也早过了,厨房就只有些冷馒头。
他不欲再麻烦别人,吃不下,也就不吃了。
最终,他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属下无碍。”
平静的语气,配上他苍白的脸,让沈归离蓦地烦躁起来,余光瞥见方才桌子上的凉茶,愈发心情不畅。
除了无碍你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嘭”一声,宽大的袖子将茶杯扫在地上,碰上坚硬的大理石,立刻四分五裂。
尖锐的破碎声引的慕风睫毛颤了颤,他盯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瓷片看了许久,屈膝跪了上去。
碎瓷隔着布料顶在骨头上,有轻微的刺痛,但尚能忍受。
沈归离见此,眉头轻微锁起,又展开,越发面沉如水,他重又坐回书桌旁,将方才写毁的字团成一团,重新铺了一张。
尖锐的碎瓷顶在膝盖上,疼痛是随着时间加剧的。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雨后窗外的鸟鸣声就越发明显,叽叽喳喳地吵得沈归离练不好字。
若是在两个月前,沈归离自然不会让影卫跪碎瓷片,慕风是最锋利的剑,值得他时时擦拭,日日护惜,可此刻这把剑犯了忌,和他的主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失了主人倚重,沈归离再将碎瓷扔在慕风脚下,慕风自然不认为主子不是让他跪的。
但碎瓷真的不好跪。
听着耳畔的呼吸愈来愈重,沈归离终于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那人苍白的脸染上了病态的红晕,双目混沌,双手贴在腿边,隐隐约约有些轻颤。
自从上次沈归离心软重新留下影卫后,慕风就变得越发谦卑恭敬,敬小慎微,他知道,主人的一次厌弃吓到了影卫,让他收了所有的放肆,再不敢有分毫的违逆,沈归离一开始觉得这样的变化也不错,可此刻见着慕风卑微隐忍的模样,却莫名有些烦躁。
罢了,他与一个病人置什么气……
“起来吧。”
安静跪着的人被吓了一跳,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他一向习惯了服从主子的命令,想也不想就往起来站,奈何跪的太久,血流不畅,右腿刚刚抬起又砸回了地上。
碎瓷连衣服一起扎进了肉里。
沈归离握着毛笔,皱着眉,显然是被他莽撞的声音惊扰了,但影卫还病着,他只好把这团火压回去。
“回去好好休息,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慕风拔出膝盖上的碎瓷,鲜血很快渗出来,将衣袍染红了一小块,他苦恼地皱起眉,觉得有些不妥,但他现下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头晕目眩,有点像失血过多的感觉。
大概他是真的要病倒了。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慕风惊慌地狠狠咬在舌尖上,疼痛逼出一头汗,终于也让自己清醒了一点。
“去吧,等洛医师回来,让他好好为你调理一番。”
“是。”慕风沙哑着嗓音告退离开。
慕风刚走,耀灵就回来了,端着沈归离千里迢迢,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弄回来的灵芝,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容公子说……这灵芝是稀世奇珍,不必……浪费在他身上,叫奴婢又端回来了。”
一大锅汤就熬了这一碗精华,耀灵保存的仔细,还往外冒着热气。
罢了,“倒了吧。”
“哦……啊?”
沈归离一个眼刀飞过去,耀灵立刻噤声,“是……”却在心中大呼暴殄天物,万分可惜地端着碗往外走,刚倒门口,又被沈归离叫住。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归离沉吟片刻,想起影卫苍白的脸色,又道:“给慕风送去吧。”
耀灵瞪圆了眼睛,眨了眨,“哦!”又高高兴兴退了。
给慕侍卫可比倒掉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