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永无止境的车轮滚动声终于消失于夜幕之下。
似乎是到达目的地了。
年轻的马夫揭开车帘探头进来,视线不自然地停留在齐绮琪身上,直到雪麒麟不满地轻咳一声,他才从红色的光辉中寻回自我,讪讪地宣布:
“两位姑娘,我们到宫府了。”
雪麒麟瞄了窗外一眼,发现马车停在一条杳无人烟的大道上。
“噢,终于到了咩?”
“哎,麒麟,你小心不要搞乱发形了!”
雪麒麟灵活的小白鼠一样,一溜烟地窜出马车,惹得齐绮琪急声提醒。
才刚下马车,视野马上就被宏伟的府第给填满,雪麒麟要把腰大幅度向后弯曲,始能看见高悬在大门之上的门匾。
──宫府。
这两个字被刻划在牌匾上,苍劲有力、梭角分明,隐隐带着几分军旅肃杀之气,形成一种无形的威严。
“字写得不错咩……”
雪麒麟一边端详,一边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是呢,与某只麒麟的狂草完全不同呢!”
“等等,我只是不会用毛笔罢了!我写的字还是挺好看的!”
雪麒麟激动地挥舞手臂,假如此时她有硬笔在手,恐怕早就当众演示她曾经得过幼稚园硬笔书法大赛四强的实力了。面对这样子的她,齐绮琪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这是不信我咩!”
雪麒麟一脸纳闷地踢开路边的小石子。
然后,两人同时瞪目结舌了。
那颗被踢飞的小石子偏偏撞到宫府的大门上。
笃!
门被敲响了。
沉实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响耳。
“你──!”
齐绮琪微愠地瞪向雪麒麟,吓得自知做错事的雪麒麟缩了一下头。
不过,现在并非追究的时候。
大门旁边的小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门后探出头来。他身穿粗衣短打,应该是门房之类的人物。
然而,仅仅只是一门负责看门的老者却有着小地境的修为。
果然是高门大户咩……竟然连负责看门的都是一位武者!雪麒麟心有感触。
双眼灰暗混浊的门房快速扫视一蓝一红的两位女性。他的视线落在齐绮琪身上时,一度露出惊艳之色,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并没有多加注视。
“……两位姑娘有何贵干呢?”
他的声音像是沙石磨擦般嘶哑。
──宛如摇曳的火焰。
齐绮琪典雅地走前一步,同时从袖里拿出早已写好的拜帖,姿态端正地将之递向门房。
“老先生贵安,妾身乃天璇宫宫主齐绮琪,特来拜访宫靖大将军商谈要事,还望代为通传一声。”
没有轻蔑,反而给予应有的尊重。
然而,这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出于真诚。
或许对于齐绮琪来说,任何人都值得她尊重吧。
“洛阳天璇宫?”
接下拜帖的老者似乎对夜里访客的身份感到相当意外,张大眼睛重新打量齐绮琪一次。他在这个时候才首次正视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生得倾城般出落的红裙少女。
“是的,正是洛阳天璇宫。”
“老朽宫家总管连归,素闻天璇宫齐宫主倾城天下,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老者微微退后一步,拱手躬身。齐绮琪立刻娴静地伸手虚扶。
“连老先生过誉了。”
挺直身体后,连归满意点笑了笑。
接着,他的视线落到一直站在齐绮琪斜后方,左顾右盼的雪麒麟身上。
“这位是……?”老者在此迟疑了一瞬间,“齐宫主的徒弟?”
“呃,这个……”
齐绮琪端正优雅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然而,不待齐绮琪回答,连归便捋着长长的胡子,兀自用露骨的审视目光从上到下观察着雪麒麟,并且喃喃说道:
“不像呐……这位姑娘完全不像武者,更像是普通人啊!真是奇哉!怪哉!老朽明明隐约捕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但是为何一凝神感应,气息却又消失无踪呢?”
从靠近帝都内城开始,雪麒麟便按照齐绮琪的吩咐,刻意地隐藏气息。这自然是免去一切不必要麻烦的一种应对措施,毕竟一位进入内城的天境单是磅礴的气息已经足以惹来各种基于不同理由的侦测和监视了。
然而──
“麒麟,你是不是又恶作剧了?”
齐绮琪皱着眉头,在雪麒麟耳边低声地询问道。
“哇,你竟然这样看我咩?”惨遭误解的雪麒麟气愤地挥了挥粉拳,“我可是有好好听你的话哦!”
“真的──?那老人家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哎呀,是方法的问题啦!”
一般而言,武者都是借着各种法门将气息封禁于体内,从而达到隐藏气息之效,至于雪麒麟则是靠着与外界灵气的沟通与调和,最终与外界气息同化,借用外界的气息遮掩自身的气息。
若要比喻的话,后者更像是将自己染成外界的颜色。
齐绮琪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不过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重新面向门房。她摊掌抬手,指向雪麒麟介绍道:
“这是妾身家的长辈。”
雪麒麟的身份,齐绮琪并没有明言。
仅是如此,连归却像是明白到什么似的,露出一副恍然惊觉的表情,讶异地瞪视雪麒麟。
“难道是‘天灾’前辈──?”
当齐绮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是的”时,雪麒麟扬了扬手,咧嘴露齿地朝连归一笑。
“你好咩!”
“晚辈见过雪前辈。”
连归恭敬地朝雪麒麟微微拱手。
他行的是武者间的礼节,也就是说,当下是以武者身份自称晚辈。
虽然连归年纪较长,但是武道一途,讲究达者为先,雪麒麟的境界比他高,他自然就得以晚辈自称。
更何况谁知道雪麒麟到底多大了,毕竟她已经返老还童,难以从其外貌判断出真实年龄。就像北冥有鱼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偶尔甚至以女童形态现身于人前,但据说她实际上已经快二百岁一样。
很可能是没有料想到,自己接送的竟然会是两位名扬天下的武者吧,负责驾车的青年站在一旁发懵。连归和蔼地看向这样子的他。
“小兄弟,你大可以驾着马车先行回去,我们宫府会承担送两位回去的责任。”
“这……”
青年有点不知所措地望向齐绮琪,结果齐绮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把大门打开,我们要迎接贵客了!”
他的话语落下后,伴随着“轰隆轰隆”的沉响,宫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难道是某种机关吗?声控的?来回看着老者和自动打开的大门,雪麒麟大感惊奇。
“齐宫主、雪前辈,两位里面请。”
连归微微躬身,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
在老者的引领下,雪麒麟和齐绮琪抬腿踏进宫府。
宫靖身为四镇大将军之一,而儿子更担任兵部的二把手,宫家可以说是一门双杰,其府第自然也不会差,不但占地甚广,而且应有尽有。
前院里,人工开凿的小湖泛着银白的月色,奇山异石和各种花草树木琳琅满目。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十尊一身戎装的雕像。它们手持一式一样的长枪,雄伟而整齐地排在直通正厅的大路两旁。不知道是有心还是巧合,它们眼睛是斜向的,注视着宫府大门的方向。
“这些都是宫家的先祖们。”
齐绮琪注意到雪麒麟数度停留在那些雕像上的视线,以敬佩的口吻轻声说道。
“宫家代代从军,自华朝建立之始便镇守北疆至今,战功无数。你看见他们手中的枪了吗?”
齐绮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尊雕像,雪麒麟点头回答“看见了”。
“那是本朝始皇帝下令所铸,宫家代代相传的神兵──镇国枪‘贯北’。数百年以来,不知道多少位北国高手命丧于这把枪之下,是有名的镇国神器之一。”
“是咩……”雪麒麟兴味盎然地说道,“那我还真想看看本物呢。”
雪麒麟忽然灵光一闪,双眼发亮地拉了拉齐绮琪的衣袖。
“呐呐,小七。”
“嗯,怎么了?”
“你说待会见着宫老爷子,我问他要来看,他会不会同意呢?”
“你真的……别失礼好吗?”
齐绮琪被雪麒麟气得眉毛一挑,然而──
“呵呵,只要雪前辈开声,太老爷应该会很乐意。”
领头的连归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太老爷曾听闻过雪前辈的事迹并对此多有提起,似乎相当欣赏雪前辈的气魄。”
“哎呀,竟然还有这种事?啧啧,看来宫老爷子挺有眼光的咩。”
“理所当然的事。”
“嘿嘿,你也不错咩。”
连归呵呵一笑,颇为得意地捋着灰白的胡子说:
“这个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老头子挺有趣的咩!雪麒麟皱起鼻头来,嘴角却勾勒出一道贼笑。
然而,她的笑容却在下一瞬间冻结。
“……”
表情倏地在雪麒麟的脸上消失。
她顿住脚步,晶莹剔透的眼珠像是被点亮般,透出阵阵幽光,摇曳着某种色彩。
“麒麟?”“雪前辈?”
齐绮琪和连归不约而同地疑声呼唤。
雪麒麟默不作声。
她毫无感情的视线越过齐绮琪和连归,落在前者不远处。
正厅的门前站着一位老者。
他穿着一身黑色华服,灰暗的双瞳藏匿着无数隐晦的星芒。
灰白夹杂的长发被他随手束起,当微风吹过时,便会像条游龙似的在空中飘扬。脸部轮廓分明,皮肤却没有寻常老年人般松弛下垂。位于右颊的淡淡刀疤,让他看起来威势十足。
──只能说,不动如山。
仅仅是站在里,老者就彷佛一座大山般横亘在众人面前,散发着磅礴而又压人的气势。
“天境……他就是宫靖吗?”
雪麒麟这般喃喃自语。与此同时──
“宫将军!”“太老爷!”
两声惊呼分别从齐绮琪和连归的口中冲出。他们也发现宫靖的存在了。
原本正与雪麒麟无言地对视的宫靖,在听见两人的呼唤声后,终于拉回视线,颇为欢喜地走向齐绮琪。他瞄向连归时,微微点了点头。
“齐宫主,几年没见,你长得越发出落了,即使与被喻为华朝双姝的北冥前辈和皇后娘娘相比也丝毫不见逊色。更令老朽赞叹的,是齐宫主你竟然还以十六岁低龄踏进地境。假以时日,齐宫主恐怕还能够打破西域密宗圣女‘修罗儿’的记录,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境,甚至是宗师吧!如此看来,‘天之骄女’这四个字实在非齐宫主你莫属了。”
他在此顿了顿,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令尊在天有灵定必会为你而感到骄傲啊……”
齐绮琪一度欲言又止。
半晌后,她露出掺杂着苦涩的难看笑容,轻声回应说:
“宫将军过奖了。如果真如宫将军所说,父家能够在天上为妾身而欢喜的话,就实在是太好了。”
“我与令尊虽然不熟,但是五年前曾经与他多次交手,能够从他的剑意中大致明白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这样的人岂会不为自己女儿获得史无前例的成就而感到自豪呢?”
齐绮琪是武道上的天才,不仅天资超然脱俗,更有自身的努力和天璇宫的资源相辅,最终创造了历史,以双八之龄步进地境,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地境,永世留名。
虽然一直相伴在旁,但是雪麒麟其实并没有对齐绮琪的成就有多少实感。直到现在宫靖对齐绮琪赞口不绝,她才终于重新体认到齐绮琪已经名动天下的事实。
嗯,不论是美貌,还是能力天赋,齐绮琪都有问鼎天下的潜质。
不知道她是在激动还是难为情,齐绮琪双颊微微泛红。不过,她还是矜持地笑了笑。
然后,宫靖看向雪麒麟。雪麒麟似有所感地立刻回望他。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的,仅仅以严肃的神情、审视的眼神凝视着对方,彷佛想从对方的眼里挖出什么来似的。
齐绮琪和连归两人面面相覤,不太明白两人为什么刚见面就摆出如此严峻的姿态。
“镇北大将军──宫靖?”
“天灾──雪麒麟?”
雪麒麟与宫靖几乎同时这般沉声询问对方。
凡是目睹这个经过的人,想必都会以为他们互有不满吧。结果在下一秒钟,两人却同时笑了起来。不过,与雪麒麟露出银牙的咧嘴笑不同,宫靖只是稍稍勾起两边嘴角,淡淡一笑。
“老朽乃镇北大将军──‘荡北’宫靖。宫某见过雪姑娘。”
宫靖微微一揖,郑重地作出自我介绍。
雪麒麟学着宫靖的口吻和动作,有模有样地还礼。
“咱乃天璇宫师祖──‘天灾’雪麒麟。雪──妾身见过宫将军。”
眼见雪麒麟差点自称成“雪某”,齐绮琪一度把心吊到嗓子眼上。幸好对方及时修正过来,总算没有出丑,才让她松了口气。
接着,她脸带为难地踏前一步,充满歉意地说道:
“宫将军,深夜来访,实在多有打扰了。”
“无妨。”
宫靖沉稳地轻轻摆手。
“齐宫主,我们宫家是无任欢迎的。更何况现在才华灯初上,远不说上是深夜,何来打扰之说呢?”
宫靖瞄了雪麒麟一眼,颇为满足地接着说道:
“而且我早就想与‘独闯天剑门,仗剑泯恩仇’的雪姑娘见上一面了。”
“噢,竟有此事!那还真是幸会幸会咩!”
雪麒麟略有得色地瞥了齐绮琪一眼,以半咸不淡的文雅措辞如此回应,惹我齐绮琪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早就听闻天璇宫小师祖雪麒麟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今日一看果真如是!雪姑娘无需多礼,只需做平时的自己就可以了。”
呃,赤子之心?雪麒麟一脸奇怪地重新面向宫靖。
宫靖注意到她的反应,讶异地“嗯”了一声。
“难道老朽说错话了?”
“呃,没有啦,只是有惊奇咩……他们都说我是‘任性妄为’,根本就没有人把我和‘赤子之心’四个字拉上关系。”
“小师祖,这种事怎么可以在宫将军面前说呢?”
齐绮琪斥责了毫无分寸的雪麒麟一句,随即朝宫靖道歉说:
“宫将军,实在是不好意思,妾身长辈一向率性,难免──”
“无妨无妨。齐宫主,贵派能有如此率性的师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宫靖突兀地叹了口气,“至少,不用揣测上意啊……”
看来即使他身居高位,但还是有着自己的难处和烦恼咩……雪麒麟不禁如此想道。
下一刻,宫靖似乎察觉到自己言行上的不妥,不慌不惊地歉意一笑。
“抱歉,老朽失言了。”
齐绮琪受宠若惊的轻轻摇头,至于雪麒麟则没所谓地说“不打紧咩。”
“两位应该还没进膳吧?”
宫靖以“对了”两个字为开场白,相当客气地如此问道。齐绮琪一听,便不太好意思地摇头。
“早就饿扁了咩!”雪麒麟扑闪着水灵的大眼,“对了,要不你请我吃一顿咩?”
雪麒麟刚说完,齐绮琪马上就神情不快地大喝道:
“小师祖──!”
“无妨无妨,这是应该的。”
“真是抱歉,宫将军,妾身家的长辈她……”
宫靖笑了笑,随即看向一直在旁边静候吩咐的连归。
“连总管,命厨房备置酒菜,还有务必多加叮咛总厨不可怠慢,让他亲自掌勺。”
“是的,连归知道了。”
留下这句话,连归朝齐绮琪与雪麒麟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快步离开。
“宫将军,其实我们此次前来拜访,是要弄清楚一件事。”
刚把视线从连归背影上收回,雪麒麟就听见齐绮琪有点紧张地如此说道。
应该是急于知道宫天晴的下落吧,所以齐绮琪才会开门见山,在这里就直入主题。
“敢问宫将军──”
齐绮琪的问题还没问完,宫靖就抬手将她打断。
“齐宫主的来意,老朽心里有数。”
宫靖总是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脸庞上突然涌出许多感情。
既有慰然,也有无奈和苦涩。
他的表情里,混杂着无数感情,有着混浊的色彩。
“──晴儿的确在这里。”
“真的?”
听见宫靖的说话,齐绮琪立刻急切地追问。
“是的。”
这两个字让雪麒麟和齐绮琪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悬在心头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下,她们既安心又高兴地互看了一眼。
然而,宫靖他却──
“我会命人去通知晴儿,只是她见不见你们还是未知之数。”
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意思?难道小晴不想见到我们吗?怎么可能?雪麒麟微微一愣。
当时的雪麒麟并不相信宫天晴会对她与齐绮琪避而不见。
──或许是,天意弄人吧。
她的期盼和信任并没有得到响应。
那天晚上,雪麒麟和齐绮琪并没有见上宫天晴一面。
虽然原因无从得知,但是宫天晴确实地拒绝了她们,将她们拒之门外,甚至没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