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山的战事母须多言,剑阁固然险要,无论是向南向北,攻取都并非易事。可一旦有敌军能从南北两面同时发动攻势,剑阁的险绝也便成了拖累。山道逶迤难行,致使阁中并无多少存粮,辎重箭失也很快短缺,只能投掷石块来阻击汉军。
在这种情形下,杨阜身为文士,在抵达剑阁后,从将士中挑选最精锐的百人作为先登,辅以强弩百张从后响应,又派数百名蜀人在城下大声呼喝劝降,而后亲自敲鼓督战。箭失顿如飞蝗过境,压得大剑山的守卒抬不起头,而听闻关外的乡音,守军大为气沮,他们议论道:「贼军的蜀人怎么如此之多,莫非贼军已经尽得蜀地了吗?」
为了安抚军心,守将李严并未将后方战事告知兵士,此时兵卒升起异心来,顿时一发不可收拾,等先登攀城而上,与蜀人厮杀少许,行伍便出现行将崩溃的迹象。李严见势不妙,战意渐消,又怕南面汉军杀红了眼,将他们充作军功,于是干脆领大部兵卒往小剑山石门奔去。
等杨阜所部攻下大剑山,稍作休整,正要继续进攻的时刻,北面却突然传来消息:李严竟已段煨所部开门投降了。到手的功劳竟这么飞了,众人得知后不禁怒火中烧,副将姜隐甚至提了刀打算到右路军中拿人,但很快被杨阜强拉下了。
杨阜严厉斥责道:「段都督主持西府多年,何时抢夺过他人功劳?何况万事有丞相处置,丞相明察秋毫,岂能亏待了功臣?若在两军生出些间隙,反倒我们理亏了。」如此让众人冷静下来后,杨阜才带了数名随从去拜会段煨。
段煨此时得了疟疾,正躺在榻上歇息,他听说杨阜来了,连忙起身出帐相迎。杨阜见到段煨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斑白的须发之间,颧骨和下颌都高高凸出,两目极为深邃,高大的腰背竟然也显得单薄了。
段煨看杨阜吃惊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坐回到主榻上,双手不自禁地微微抖动,而后令苍头给杨阜看茶说:「年事已高,又水土不服,让杨领军见笑了。」段煨处事其实与贾诩极像,除去公务之外,他闭门自守,退无私交,即使执掌西府多年,与杨阜等下属也没有多少交情。
但杨阜知道,当年凉人全军作乱,并州全军渡河靖难,关中唯有段煨举部相投,颇令刘备、陈冲感动。这二十年来,他先坐镇雁门、河南等国家死生之地,如今又独领西府一军,可以说是除去关羽、张飞外,朝廷外镇的第一重臣。而且此番伐蜀,涉及全局安排、分兵策略、各军协同等等大计方针,陈冲无不与之商议后再定夺。当今天下,既有丰富实战经验,又有高屋建瓴之战略眼光者,不过寥寥数人,段煨可算是一位。此番既有机会深谈,杨阜也是真心仰慕。这一老一小,相谈甚是欢悦,一直聊到深夜。
段煨极力称赞杨阜此次进攻大剑山的功劳,打通了左右两路大军汇合的通道,完全实现了当初在汉中设计的战略战术。他说笑道:「李严这人反应还算机敏,跑到我这,好成建制保全部卒。但明日我就派人把俘虏押送到你营中去,事情的全过程我会如实报给丞相,你不须忧虑。」
杨阜又吃了一惊。参军数年,他深知陈冲治军甚严,战争中的战功都必须依靠缴获和俘虏,且必须如实全数上报,然后论功行赏,若有造价和私贪腥味,必遭惩治。因为涉及到爵位,前方将领都视战俘如私产,轻易不肯放松,像段煨这样毫不介怀,实在是极为少见。
段煨看出了他的疑惑,拍着自己的膝盖笑道:「我到了这个年纪,又独掌一军,已经可以说位极人臣了,再立功,陛下还能让我当丞相吗?你我其实都知道,朝廷的丞相永远只有一个。而且身为臣子,立功太多易遭忌。有时做官,不禁要为自己想,还要为主君想啊!你这么年青,今天却不骄不躁,比我当年可强多了。」
杨阜闻言
顿时汗颜,心中暗暗掂量一番,又向段煨请教道:「剑阁一破,我看梓潼不日也将归降,若真能鲸吞蜀中,国家一统之局或将在数年间奠定?」
「看来义山不止盯住小小一处绵竹啊!」段煨点头道,不过他又说:「不过还是难办,国家眼下一没有平定东贼,二没有一支横行大江的水师,若要就此乘胜之下荆楚,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
【鉴于大环境如此,
但还有一些担忧他没有说出来,如今陈冲不仅以偏师攻破汉中,更要平定巴蜀,势必会对朝廷的政局产生不小的影响,若天子此次东征并无大胜,会否令两人间产生猜忌呢?虽然他们以往情若兄弟,对此视若无睹,但如今双方的身份已有了变化,很多事就不好说了。而杨阜并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继续畅谈天下大势。
等杨阜从段煨帐中出来时,天已向晓,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雨丝。即使已经是七月,蜀中的天气依旧闷热难耐,不过看到战俘的杨阜心情极好,只觉这雨下得真是时候。当日,双方就通过剑阁,转而向南与陈冲主力汇合,加紧包围梓潼。
此时距离两军离开汉中,方才过去不到两月,却走过了这么多险关困地。而且两军再相聚时,不仅兵力没有多少损伤,反而因为招降了不少蜀人乡勇的缘故,军势竟然扩张到七万有余。
梓潼城中的冷包从城头观望敌情,眼看城下旌旗连天,甲光曜日,声势极为骇人。而更令他恐惧的是,无穷无尽的人海中,他认出其中有不少人曾是自己的同袍。这使他头晕目眩,完全兴起不了抵抗的念头,陈冲派潘濬、李恢到城下来劝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当即出城献印。
至此,除去绵竹守军以外的所有蜀中军团,已全数向汉军投降。而既然扫除了障碍,汉军在梓潼稍做整编,便迅速南下展开,在两日内完成了对绵竹外城的合围。
绵竹顾名思义,因其地滨绵水两岸,多竹,乃命名绵竹。刘焉就任益州牧之初,因遭遇马相黄巾作乱,通道断绝,只能在荆州东界遥控指挥,后来益州从事贾龙率军勘灭马相,将刘焉迎入蜀地,蜀郡仍颇有乱象,刘焉便暂居于绵竹。
恰逢此时,有望气士为刘焉看相,说他此生「遇木则生,遇火则灭」,刘焉颇为信然,并因原州治雒县名带火气,犯他忌讳,便兴起了迁都之念。蜀中诸城中,刘焉以绵竹风景秀丽,依山靠水,其名又与木德相应,心甚喜之,便改定绵竹为州治,后抚纳离叛,务行宽惠,又为王都,至今已有二十二年。而如今绵竹距离上一次遭遇战火,也已经相隔了二十二年。
经过长达二十二年的经营,绵竹已是蜀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坚城。内外三十二里长四丈高的城墙都是砖石混合糯米做成的,包围的汉军士卒一眼望过去,青黄的砖墙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就像是有幽灵在对他们进行冷峻的审视。而其城基周遭因山势而变得复杂崎区的地形,又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将汉卒们的双足缓缓勒住,令人难以四面强攻。
大军完成合围后,陈冲并不急于展开进攻,打到现在,城池的坚固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正如孙策此前对孙绍教育的那样,人是城墙,人是刀剑,眼下蜀中的战事已经完全变成了基于人心之上的战役,而陈冲已占据了完全的上风。故而在军中召开军议时,他也是从这个方面着手的。
参与军议的不止有西府军诸将,自然还有在汉中归顺的潘濬、张鲁,以及各地前来投奔的豪强士子,哪怕如李严、冷包这等方才投降的蜀中降将,也都赫然在座。
人到齐后,军议开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陈冲并没有亲自主持会议,而是端坐幕后,令数日前投降的涪县令李恢发言。这令与会众人颇为愕然,心想如
此大事,怎会令一个降将主持发言?大家众目相视,又不敢随便议论,都转首去看李恢。
李恢倒也毫不怯场,他出身建宁郡俞元县,姑父爨习是蜀中着名的豪族首领,故而他虽然年轻,却也有几分名气,上来就对众人说道:「陈丞相以神武豪烈,深入巴蜀,飞渡云山,克斩无算,以二月之期,成此不朽之功业,非天命昭昭,人心思汉,岂能有成?可惜仍有丑类,不识顺逆,欲螳臂当车,那也是自取灭亡,将来身死族灭,也怪不得别人。」
说到这,李恢顿了顿,转目望向帐中其余蜀人,方才继续道:「只是城中百姓何辜?竟受人牵连,迫入水火,若当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也不知要累死多少苍生。我知诸位颇有亲友陷在城内,此时正当箭书传信,令其反正来投!若能令绵竹无血开城,岂非是一桩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