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底,陈冲与刘备大体敲定了东征的所有细节。
正如陈冲此前所说,西人现在占据战略上的优势,只需要步步蚕食即可,不必急于决战,故而此次出兵还是以河南为主攻方向,主要的目标乃是兖州的五座重镇:濮阳、昌邑、寿张、卢县、奉高。这些重镇皆是曹操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也仍是东朝诸多勐将的乡梓,一旦将其攻下,不仅能在地缘上威胁青徐与河北的联系,同时也能在东朝中形成巨大的政治动荡。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河北不投入兵力。根据情报,东朝的兵力向来以州为建制,各自成军,故而可将其部分为兖、冀、幽、青、徐五军。然而平城一役中,青州军与兖州军几乎被西人尽灭,冀州军也损失惨重。眼下在兖州驻守的东军,都是仅存的冀州兵与新兵混编而成,幽州军则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居庸关,一部分则镇守邺城,作为新的冀州军。这就算是目前东朝最精锐的士卒了,不得不提防。
故而陈冲将进军的路线分为一主一辅,主攻为河南,由刘备亲领北府军及东府军,沿着大河以十万兵力往兖州方向,逐个拔除东朝城池,辅攻为以关羽领中军,以两万兵力过河桥,往河内,甚至邺城方向,做出威胁邺城的姿态。剩余的三万中军则作为预备队,留待雒阳与荥阳之间,以应对战局意外。
至于出兵的时间,陈冲与荀攸商议后,决定定在来年的早春。到时候大河解冻,凌汛频发,泥沼遍地,河北的东人不好行军过河,其治下百姓也无法春耕,这些都是围城攻城的有利条件。
大略就这么敲定了,接下来就是繁琐且乏味的准备环节。司隶府开始准备粮秣,调集辎重,征调民夫,源源不断地将钱粮军械送往雒阳,以作为此次东征的发起点。而刘备也已提前坐镇东都,开始不断派斥候打探河北境内的变动。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九月初,刘备长子刘燮也通过长安令徐干举孝廉入朝,而后征调到陈冲府内做事。这也是刘备的安排,他嘱咐陈冲,最好让刘燮早些通熟政务,陈冲便让他到治中曹中遍览文书账册。刘燮做得可谓极好,不到十日,他就把京畿各郡出入背得纯熟,甚至还颇找了一些往年的错漏之处,与地方长官核对,都确有其是。
这不禁叫府中众人刮目相看,弟子上官胜甚至对陈冲说:“长安同侪之中,我看没有能和公麟公子比的,公子文韬武略,真称得上是一枝独秀了。”此时的刘燮已然元服,由陈冲取表字为公麟,所以西京中多称刘燮为公麟公子。
陈冲对此却颇有几分担忧。对于刘燮,他视如己出,故而对于这孩子的成长,他一向是非常欣慰的。但刘燮为人过于招摇,锋芒毕露,比自己年轻时还要骄上几分,陈冲实在难说这是好事。不过陈冲也知道,现在刘燮年轻气盛,多半是听不下去的,所以每日晚上,也就把他招到书房里,两人一起抄诗练笔。
到了冬月,大部分准备事务都完成了。这一日休沐,陈冲、刘燮、陈章三人在书房里一起读《诗》,读到《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时。陈冲忽然想起,刘燮上一次回晋阳还是在三年前,便放下书,问他是否思恋母亲刘笳及胞弟胞妹。
刘燮信口答说:“叔父,我弟弟妹妹不下十人,哪里想得过来?”但谈到刘笳,他言语稍顿,郑重说:“我来时和阿母许诺,若一日学无所成,便一日无颜回见。不知叔父以为我如今是何等人物?”
陈冲看他露出少见的认真神情,眼神也顿时柔和了些,他想:阿鉴对外虽然骄矜了几分,但内里还是孝顺的。接着便说道:“我能在书上教给你的,你已经都烂熟了,但世间万事,并不是书中能言尽的,还要靠你自己在做事时自己领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刘燮连连摆手道:“叔父那时就与经神并称,我哪里比得?”但他脸上随即又露出笑容来,自言自语道,“那我晚上写一封信去雒阳,跟阿父说,今年我就回晋阳过年了。”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颇为犹豫,但到底对陈冲说:“说起来,就在上个月,我阿母还给我来信,问京中有没有什么好人家,让叔父您帮忙安排一下婚事。”
“喔?”陈冲闻言一愣,才想起刘燮已是可以成婚的年纪了,他看着刘燮的神情,顿时知道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当下笑问道:“公麟可有看上的人家,若是好人家,我可以代为说情。”
刘燮没有说话,而是斜眼看向一旁的陈章。陈章心领神会,立马说道:“阿父,半年前,钟伯父家的次女玄姬,坐车到太学中抄经,当时的学生远远望见,全驻足不行,都说是绝色呢!”
陈冲听了,指着两人笑着摇头说:“你俩啊,娶妻要娶贤,琴瑟和鸣才是最重要的,莫非不知道孔明是如何娶妻的吗?要以色为下、德为上才是。”
刘燮撇了下嘴,不以为然地道:“叔父话虽如此,可娶的两位叔母不也都是美人吗?”
陈冲哑然,只能拍着膝盖叹息,无奈说道:“好,明天我带你去钟府上看看,你也好看看钟家的家风,到那时不觉繁琐,我也就帮你说亲了。只不过成婚恐怕要等到明年你阿父征东事了吧。”刘燮大喜,顿时对陈冲拜谢。
既然说过了刘燮的婚事,陈冲又看向独子陈章,笑问道:“说来你也十三了,我要不要给你也挑件亲事?”
陈章一愣,忙推辞道:“阿父,我都还未元服,哪里需要这么着急?”
陈冲本也是随口一提,见陈章拒绝,便也不打算多说,只是告戒他道:“我只是听万年说,你日常有些孤僻。平日哪也不去,常常在她房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这不是好事,君子当多友多闻,你要引以为戒。”
不料此言一出,陈章顿时沉默不语,显然对此颇为抗拒,陈冲见状,只能默默叹息,暗地里则叮嘱公主,希望她帮忙多关照陈章一些。
说起来,这几年里,陈冲与董白之间琴瑟和弦,已诞有两女,长女名叫阿止,已经四岁了,而次女名叫阿娑,刚满两岁。但与公主之间却并无所出,一是两人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二是两人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道名叫天子的厚障壁。或许是出于一种维护体面的默契,两人还是扮演着一对还算恩爱的夫妇,只是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明面上的举桉齐眉罢了。
次日,陈冲就带刘燮与陈章去拜访钟繇。两个老友就坐在厅堂边谈论家常,而刘燮陈章就和钟繇诸子坐在下首旁听。
在陈冲的引导下,两人很快谈论到年轻一辈。陈冲故意说:“前年昌老狐在会上说,年轻一辈比不上我们,当时我不甚苟同。但这两年看下来,年轻人的娇奢之气,远胜于光和年间,完全不懂和光同尘,是故又觉得他有几分道理了。”
钟繇闻言大笑,用指节敲着桌桉玩笑说:“庭坚也会戏言啊,当年你在太学一枝独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和光同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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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又缓缓道:“至于娇气,倒不是无的放失。不过才智乃天授,性情而后成,倒也不必对后人如此苛刻。依我之见,晚辈人人外秀,才不失为治世之民啊。”
说到这,钟繇当即唤长子钟毓,让其写一幅字让陈冲品鉴。陈冲知道钟繇是书法大家,好字成痴,也不推脱,就站在一旁观看。钟毓摹的是《陈球碑文》,写罢,陈冲手拿字帖,颔首夸赞道:“令郎布局缜密,刚柔兼备,点画之间,颇有异趣,得了你七成功夫啊!”
钟繇闻而大慰,手抚髯须道:“那你说,在后生之中,我儿可为几品?”口中是问句,但眉眼之间,尽是对长子的自豪之色。
陈冲不答,仅是微微一笑,挥手招来刘燮道:“公麟,你写一幅字吧。”
刘燮应诺,上前挥毫着墨,不过片刻,便抄了一遍边让的《鹦鹉赋》。陈冲直接把字帖交到了钟繇手中,笑问道:“你看看我这侄儿的书法如何?”
钟繇粗粗一看,忽而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了刘燮几眼,而后叫了几声好,就让一旁的苍头把字画收下,随即对长子钟毓叹气道:“人外有人,毓儿,我看你是追不上公麟了。”
等到陈冲等人告退后,钟毓因没看到刘燮字帖,故而颇不服气,便缠着钟繇要个说法。钟繇摆手宽慰道:“小子以为我说的是字吗?是,其实也不是,这字里行间狷墨狂放,放肆如此,我看是有帝王气啊!你将来最贵不过千户侯,哪里能赶得上帝王?”
当夜上榻歇息之际,他又对妻子孙氏道:“说起来,玄姬已年满十四,也该找个人家了,我看大将军的公子实在不错。待大将军东征告捷,我们便上门提亲,家门兴旺,也就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