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独身一人在地下区域穿行,随着继续向前,这里越发像个异世界。诡异的雕像层层叠叠,简直像现场演唱会。
细看上去,雕像的表情其实都略有不同,但都有同一种东西从石头五官里呈出现来——看到血与死亡的贪婪。它们密密麻麻挤在那里,渴望看到祭品们悲惨的命运,然后被取悦。
夏天摸了摸后颈,继续向前。他知道他一离开人群,变异鼠便会立刻跟上来,寻找把他拖入黑暗的机会。
他得把一路把它引到指定区域,不能迷失方向,还要指望着它不要在途中攻击。
而在这一小段时间,剩下的人将试着做一个简易陷阱,并躲在附近,以期能把它干掉。
不过这鸟地方几乎没什么东西能用来做陷阱,他们不能对建筑做出太大的改变——也没那本事——那老鼠可是这儿的“地头蛇”,熟悉所有的通道和地形。
但是白敬安还是找到了机会。
这里有不少毫无意义的向上,或向下的阶梯,在此之前,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时,发现一处破损的石阶,石块开裂,几乎要整个掉了下来。
他的队友们将试着让它更加松动,确保当谁踩在上面,它会歪斜并滚落,从石阶上跌落下去。
也许他们撬不动,也许石阶不会滚落,而即使老鼠跌倒了,夏天仍然至少需要单独和它对峙半分钟。其他人——其实也就三个——他们不能靠得太近,怕被它发现。这还多亏它的鼻子完蛋了,不然一下子就能嗅到陷阱的味道。
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试着一起杀死它。
总之,他一路上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让它认为可以提前攻击,那夏天可就得拿个骨矛自己搞定了。
一只变异老鼠没什么大不了,一颗子弹的事儿。但当在这种地方,而你只有最简陋的工具的时候,整个过程就变得过分凶险,简直是束手无策,让人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脆弱。
他觉得胃绞成了一团,动作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对绝境并不陌生。情况很糟糕,但……你得简单点看事情,人生中,你有时就是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到了某个地方,遇到什么东西,然后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现在他沦落到的地方,就是在上城的地下通道里,跟他妈一只大老鼠斗智斗勇。
夏天继续独自走在黑暗之中,想着身后那个人类一般的巨大老鼠,突然觉得自己很搞笑。
这场景太熟悉了。来到上城时,他觉得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虽然也就是脖子上拴着链子,杀来杀去的给有钱人看着玩,但这是上城啊,有天空和阳光,茂密的植被,酒会和供应不绝的食物——但这一刻,那只变异老鼠就像从一个持续很久的噩梦走出来的一般。他发现他自己也一样。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夏天出身于n区,没少见——也没少杀过——大型变异生物。
当年n区暴动时,上城处理的方式肆无忌惮,灾害蔓延极远。那时,整片区域几乎都被屠杀殆尽,人口到现在还没恢复。直到如今,黑暗中也一直有捕食者流窜,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以前是一条狗、一只老鼠或是某一个人。
上城自然能用一小瓶就能杀掉全世界人的毒气啦,瘟疫啦,或是别的什么进行屠杀,但他们用了精心制作的最新款变异基因病毒。这东西会迅速造成哺乳动物的变异,将之变成畸形噬血的怪物,只想吃掉一切在动的东西。有时候连车子都吃。
然后那些人把下城大片的区域封闭了起来——还专门有个词,叫“完全封装”——同时塞了尽可能多的摄像头到能量场内。
在这片地狱里,从对面爬过来,流着口水,刚吞下一堆人肉的东西,可能是老鼠,狗,黄鼠狼,或是你的亲人和朋友。
在繁华上城的脚下,发生的是一场现实版的怪物电影,一出真实的死亡游戏,而且死得更多,更绝望,更真实,有更高的收视率。
太刺激了,在上城纸醉金迷的昼夜,下面无数人在黑暗的城市中逃亡和尖叫……这么说也许不恰当,他们没熄灯,是想要看到更多细节。
屠杀过程由浮金电视台进行大规模转播,收视率极高,是一个娱乐业的传奇与巅峰,再也无法重现——因为没人再搞暴动了。
现在,距屠杀已过去将近十年,它仍以极高的存在感盘踞在他们的生活中——主要是娱乐业。
这些年,上世界不断以此为蓝本,拍电影、拍电视剧、做游戏和真人秀,他们把暴动、反抗军和自由之类的玩意儿锁在下城,绞成了碎片,不过不耽误把这些残片分别包装出售。
杀戮秀里的生物变异就是那时候流传下来的,还特地延用了大屠杀时的风格。
夏天走在黑暗的通道上,觉得像和小时候走在同样一条路上,只是这条路延伸得太远,一直到达这么遥远的未来。而且前方并无终点。
这事儿无论结果如何,是生是死,他都希望都能够很快结束。
事情不算特别顺利。
夏天顺利到达了埋伏的地点,他队友也撬下了石阶。他谨慎地越过陷阱,而当变异老鼠跟在他身后过去时,却根本没有踩上阶梯,而是直接跨了过去。
夏天是五秒钟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在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一旦变异鼠踩上石阶,打了个滑,他便立刻回身,发动攻击。
但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已能闻到刺鼻腐臭的气味。
太近了,已经过了安全距离,它正准备干些什么。伤痛和仇恨从来都会让人变得急躁起来,老鼠也不例外。
夏天花了一秒的时间,思考立刻逃走这个点子,但那是不可能的。
像他刚才和白敬安说的,他有对付这东西的经验……也许谈不上经验,只是态度。在黑暗中,和死亡狭路相逢,绝对不能转身就逃。因为你是逃不了的。
夏天吸了口气,突兀地停下来,猛地转身,正好和身后一张狰狞的脸打了个照面。他手中的骨矛重重击在它受伤的鼻子上。
它没料到他的举动,发出一声哭泣般的哀嚎,退了一步,想稳住脚步再扑过来,可退的这一步倒是正好踩中了那块石头,从石阶上滚落下来。
夏天追过去,第二下击中了它仅剩的那只眼睛,它发出人一般的鸣泣声,滚了一圈,撞上了墙,但毫不迟疑地再次朝他扑来。
这时,他埋伏在通道另一侧的同伴终于赶了过来,白敬安打量了一下这生物,骨矛直接刺进了它的颈动脉,熟练得好像整天干这活儿似的。
接着他猛地拔出武器,血喷溅出来。
他们大概花了五分钟才算干掉了它——还没死,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而这时,它的身上已血肉模糊,可爪子仍在蹬动,想抓住什么。
到了现在,所有人都有点歇斯底里,老鼠身上的伤绝对超过了过度杀戮的标准线。它的肚皮横七竖八全是伤口,内脏流了出来,可爪子还在动。
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露出来,方又田死死盯着看,试探着拿起骨矛拨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稀哩哗啦地流了出来。
都是人的肢体,嚼碎的肉和内脏,大部分是囫囵吞下去的,能清楚看到一只胃液腐蚀过胳膊,隐约看到车前草的纹身。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是西城的手臂。
方又田吐了,夏天心想如果这次他不死,算是经历过一场足够杀戮秀风格的洗礼了。
在夏天看来,这时候大家都闭上嘴,保持沉默,做出悲伤和愤怒的样子就行了,可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方又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说道:“他跟我说过,说他把父母都接来上城了,他们就在终端跟前看他的比赛,你们觉得他们看到这个以后……”
“我们能换个话题吗?!”乔安说。
白敬安站在旁边,脸色有些发白。
夏天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好吗?”
白敬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没事。
如非必要,他从来不多说什么。在很多时候,夏天确定他情况并不好,其实很明显。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他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走到队伍前面。他是仅剩的一个战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穿过一间大厅的门栋,他突然停下脚步,退回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白敬安打手势问他是什么,他回答不出来,只好示意他自己看。
战术规划谨慎地探头去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不说话,一定已经深深地理解了他“这事儿一定得自己看”的心情,夏天想,这就是杀戮秀,从来不会给你沮丧的时间,因为节日火爆,从不冷场。
“那是丧尸吗?!”方又田说。
“怎么会有丧尸,这不是中世纪吗?!”乔安说。
“这不是中世纪,是真人秀。”白敬安说。
石墙后面,那两个拖着脚游荡,身穿士兵制服的生物,毫无疑问就是丧尸。它们符合一切电视里丧尸的标准,脸色灰白,皮肤肿涨,眼神呆滞,摆明了是具活尸。
他们又围观了一会儿,惊叹于杀戮秀真是敢想敢干,这种高传染病毒也敢往秀里塞。
夏天盯着其中一个身上的长剑看,锈得厉害,但好歹是把剑。
“看来这就是那个‘永恒的惩罚’了。”乔安说,“变丧尸,有创意!”
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开,被丧尸病毒感染的人虽然看上去上僵硬,不过其实比电影里行动更快速,而且浑身病毒,动手时弄伤一点,就跟着一起被“永恒的惩罚”吧。
他们悄悄穿过通道,尽量远离它们,途中又碰上一条大蜈蚣般的东西,只是爬行的方式更像是蛇,而且没有前一只那么大,夏天利索地砸死了。
方又田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说道:“你们注意到那老鼠的嘴了吗?我现在回忆一下,觉得老鼠的嘴张不了那么大,肯定有蛇类的基因。他们混了很多别的东西进去。如果它只是像蛇一样把西城吞进去,那样是能早些割开它的肚子,他还有救。”
“混合基因。”夏天说,“太棒了,我已经开始期待卫零演的那个大公了。”
“在此之前我们得找一把有刃的刀。”白敬安说。
“天哪,我怀念我上一轮的点四五口径手枪。”乔安说。
“我还怀疑50毫米火箭炮呢。”夏天说。
“炸鸡腿,我最怀念炸鸡腿。”乔安说。
“我怀念正常一点的编剧。”白敬安说。
几个人都笑起来,这时候你除了苦中作乐,也没什么能干的。
方又田脸色苍白,仍在对那桩惨烈的死亡念念不忘。
“如果他们把蛇类的基因多混合一点就好了,我们也许还能救到西城,据说蛇会把猎物整个儿吞下去,在消化掉之前,猎物好一阵子只是处于昏迷状态……”
“吃之前会先勒死他的。”夏天说。
“但也可能只是昏过去了。”方又田说。
“那策划组该乐坏了,经典场景啊。”夏天说,“绝对会让他完整体验消化过程的。”
“但我们就能救到他!”方又田说。
没人接话,有点冷场,夏天觉得乔安想接一句什么,但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在某个时刻,你会希望某个人清醒一点,但有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希望就让他希望去吧,何必搞得不开心。
他想后一种大概更绝望一点。
他们继续向前,周围的环境变得更为阴冷和怪异,他们走过几处向下的阶梯,似乎正在向地心深处进发。
他知道这片悬浮于空中城市的物理数据,但当真正进入其中,仍然震惊于它的巨大。明明是座浮空之城,可又像一座地狱,怎么向下走,都不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