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死寂了几秒。
当这种东西出现,整片区域的氛围都会变得不一样,你能从声音和空气中感觉到它,某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东西靠近的声音。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站在那里,瞪着上方的庞然大物。
好一会儿,有人骂了一句:“他妈的变态……”
没人怀疑他是在骂主办方。
白敬安干巴巴地说道:“尽量散开。”
有谁退了几步,就是这时,它触角在空中探了探,毫无预兆地朝夏天冲过来。杀戮秀里的怪物,天生就知道怎么杀人。
夏天狼狈地躲开,它擦着他的发梢冲了过去,中间变换了一次方向,击中了他身后的某个家伙。
夏天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这家伙是个修理工,一路上沉默不语,一副悲观的表情,现在预测终于实现了。
他散开得不够及时,巨虫的钳子夹断了他的动脉,以及半个脖颈。他倒在地上,没人顾得上他,虫子回身继续攻击,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正在这时,方又田抓起一块石头,朝它砸过去,正中头部。不愧是狙击手。
在混乱之中,夏天听到白敬安的声音,还算沉稳,让人在一片混乱中觉得安全。
白敬安说道:“没有毒。尽量攻击头部。”
这并不容易,但好歹是个方向,在黑暗中,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了。
但怪物极为灵巧,它停了一下,然后突然换了个方向,朝西城冲去。那人躲过一击,但混乱中,它的另一截身体卷了过来,节肢的长脚切过他的小腿,他咒骂一句,摔倒在地。
大虫子再次朝他冲去,夏天一把把手里的残剑塞到它嘴里。它一时咬不碎,身体疯狂地扭动着,每一处都像刀锋一般锐利。
它似乎又切到了谁,夏天没看清,倒是那个网络后勤抓起刚才弹开的石头,用力砸在它的一只眼睛上。
甲壳砸碎了,它发出受伤的嘶嘶声,还真是个好样的网络后勤。
西城向后退开,准备下一次攻击,白敬安抓起一根丢弃的骨矛,狠狠把它的一截身体深深钉进了石缝里。
夏天死死抓着锈蚀的剑柄,控制它头部的位置,等着西城的再一次攻击。
可是没有等到。
谁也没注意到,那只老鼠从黑暗里悄悄潜了回来。
它肯定有某种邪恶的智力,在战场周围徘徊,却并不出现,看着他们和大蜈蚣混战。在那一会儿时间,西城的右腿受伤了,他向后退,远离了战场一点,准备迂回过去。大概是吧,没人知道了。
在他进入黑暗的某个区域时,它一跃而出,咬住了他的脑袋。
它的尖牙陷进脑壳里,像嚼饼干一样把他的脑袋咬碎,也就是在这时,方又田再次抓起石头,砸在大蜈蚣的头上,把它的半边脑袋砸得扁了下来。它拼命挣扎,夏天抓着剑柄用力往里刺。
一片混乱中,他只听到一声模糊的咒骂,以及令人发毛的骨头碎裂声,他转过头去看,正看到那只巨大的变异老鼠——就是它没错,眼睛里插着半截剑尖,鼻子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咬着西城的脑袋,像咬着个玩具小人一般,往黑暗中拖去。
夏天把剑一松,朝那方向冲过去,西城的脚还在蹬动,但……
没救了,很明显。
那一瞬间,夏天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它正盯着自己,几乎是一双有智力的双眼,充满着饥饿和狂暴的痛苦。
在他身后,另外几人一拥而上,把大虫的脑袋砸成肉泥,它的身体还在不断扭动,但很快就静止了下来。
夏天还在瞪着黑暗,但他停下脚步,没追上去,感到一阵认命的无力。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像是一大块生铁,在朝着胃里沉下去一般。
黑暗深处传来拖拽和一种疑似咀嚼的声音,声音久久不散,在建筑里回荡。
所有人都看着那方向,没人冒失地去追,整件事发生得太快,很难做出反应,而现在已经没机会了。不过也许在更早时,也没有过机会。
夏天回头去看战场,才发现还有另一具尸体,是那个他记不得名字的伤号,长虫的甲壳切开了他的腹部,几乎把他切成两半,他挣扎了一会儿才死的。
夏天看着巨大虫子的尸体,突然感觉倒更像是他们变小了。
像是些玩具小人儿什么的,困在了地下宫殿里,跟前尽是些超级大的老鼠和超级大的蜈蚣,而他们人小力微,只有原始的塑料小棍子,大喊大叫,四处奔跑,但走投无路,只能一个个被地底生物嚼碎。
玩具主人们在摄像头前看得津津有味。
方又田的声音不确定地响起,稚嫩而恐惧,让人心烦,他说道:“我们……不追上去吗?”
“没用的。”白敬安说。
他声音平淡,好像面临的灾难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可以估算的数据。
夏天转头看他,他总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是现在看到他,已远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以理解了。他几乎变成了一种安慰。
——他在做他的工作。作为一个战术规划,除了估量局势,制定战术,他得是队伍里最冷静的那个,在最糟的情况下提出理智的建议,保持冷酷无情。冷酷对应对灾难总是很有帮助。
黑暗太过幽深,必须得有这样一个人。
方又田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夏天转过身,查看了一下白敬安手臂上的割伤——刚才蜈蚣扫到的,有血渗出来。
“没事。”白敬安说。
夏天点点头,转身去检视战场。斜草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有人看了战术规划一眼,白敬安说道:“我们不能带上他,血腥味会把怪物引来。”
没人说话,大家都认可了这句话,这里的人也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杀戮秀,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呻吟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们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地的武器,离开这片区域。战斗的声音可能引来别的东西。
斜草躺在那里,方又田把一根骨矛放在他手中,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们继续向前,随着战斗和不断的绕行,已无法判断目前的方位。这里自成一个世界,想把所有身陷此地的人永远留下来。
有一阵子,夏天觉得他们正离出口越来越远,这很可能不是错觉。
唯一能确保离开的,是时间。
第十四天了,只要再过大约三十个小时,比赛就会结束。天空会变得明亮,音乐响起,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告诉他们,苦难已经结束,他们通过了考验,他妈的第三轮结束了。
夏天曾觉得在一片修罗场中,结束时的焰火,主持人造作的声音充满了讽刺意味,但现在他很怀念。倒霉事就是这么改变人观点的。
一路上,他们干掉了几只小型些的变异生物,又死了个人——一个狙击手。路过一条地下河时突然冒出来的,把人拖到了水里,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水上泛起几股鲜血和气泡,事情就结束了——没有任何像样的收获。
他拿着骨矛,小心把白敬安护在身后。一路过来,那人表情镇定,这种沉着不是装出来的,也不仅仅是对局势毫无指望的冷漠,更像战士的沉静。
他似乎非常熟悉变异生物,以及这种凶险和绝望的场面。夏天很难讲清这种感觉,那像是一种对于同类模糊的认知。
但这种感觉没有理由。
成为队友后,夏天曾跟人打听过白敬安,不过几乎没人认识他,他所有知道的只有官网上的资料。
白敬安沦落至此,是因为有合同在电视台手上。但和许佩文不同,他的合同依附在子女连带责任下面。
也就是说,这份合同是由他父母中的某一个签下的,可能在他出生前就存在了,并从此掌控他的一生。就算以上城的标准,也是夏天见过最变态的合同。
当时他还很好奇,一个人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得上杀戮秀赛场供人取乐时的感觉,应该不太好,他没整天醉得不省人事也算是种才能。
他看看白敬安,想象这人经历过什么,他老一副乏味无趣的样子,可是认真看进去,却又觉得看不到底。
在穿过一处转角时,夏天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后面的黑暗。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说道:“有东西。”
“我就说有声音。”那个叫乔安的网络后勤说。
“它在跟着我们。”夏天说。
“谁?”
“那只老鼠。”夏天说,“一直跟着我们。”
周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点不寒而栗,夏天说道:“我们得干掉它。”
“怎么干?”乔安说,“这东西……是有智力的,是不是?”
“幸好我们是人类,这方面有优势。”白敬安说,“我们得做个陷阱。”
这个决定理所当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这东西继续跟在后面。
他们手无寸铁,而它是这儿的地头蛇,所有人都记得它潜藏在黑暗深处,在你碰上麻烦时,悄悄把人咬死叼走的场面。
最终的计划很简单。
几个人做出争吵的样子,理由不需要太合逻辑,反正老鼠也听不懂……应该听不懂,虽然浮空城的基因科技再照这样发展下去,聪明绝顶,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boss老鼠出现似乎是迟早的事。
——最近影视界流行的两大题材,其中一个就变异生物统治世界的事。相较来说,比预言下城居民闹革命,最后和上城达成一致的题材靠谱多了。
总之,夏天落了单,独自离开——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装成迷路,仔细探查过周围的地形,但夏天需要装做迷失了方向,把它引到特定的地点。
一群人连把剑都没有,作为诱饵,这活危险得随时都能登上死亡热搜榜。
这也是非夏天不可的理由,他是一伙四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战士了。毕竟他们手头除了人类的智商,什么牌也没有,容不得一点微小的差错。
——根据合理推测,变异鼠主要记恨的对象是夏天,它念念不忘西城刺伤了它的鼻子,也绝不会忘记夏天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计划开始前,白敬安仔细给夏天画了张地图,告诉他如何转弯,一定要回到标示的地点,他们会埋伏在那里,等它到来时进行突袭。
他不能在地上画,肯定会被老鼠看见,于是在夏天手心比划。感觉很亲密,而且划得手心很痒,夏天得忍着不笑出来。
他能感觉到白敬安不大自在,这人肯定很长时间没跟人离过这么近,又这么认真说话了,以至于他心烦意乱,以至于夏天极其想撩拔一下。
他手欠地去摸旁边白敬安那绺又翘起来的头发,心想它一定是因为紧张翘起来的,他心里平静时,头发就会比较平顺了。
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挥开,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计划。
夏天以一种照看不安小孩的耐心听他说,那人重复到第三遍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我在下城长大的,而且也不是路痴,对吧?”
“在下城时你至少会有把水果刀。”白敬安说。
“没事,我搞得定。”夏天说,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他当然不是无所畏惧,不过他装起天下太平来还挺熟练的。
不过白敬安不是他妹妹,也不是别的那些可以随口骗过的人,他知道他们在面对什么。
战术规划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执行计划。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