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离眼前的画面消失了,一片漆黑中苏渐离却清醒无比,他明白这是孩子没挨住,痛昏了过去。心里一片一片的刺痛感,让苏渐离不由得想起了那漫天雪地中幽幽盛开着的血红彼岸花。
“宁道长……”苏渐离在黑暗中想着,“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孩子的记忆?他是……谁?.”
道长的那句“我是懂你,可你未必懂你自己”在苏渐离耳边响起,有什么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还没等他细想,手指便传来了一阵麻麻的感觉,这种感觉慢慢地蔓延到了心脏到了大脑,然后忽的在一片麻酥酥的异样感中,传来了一丝尖锐的疼痛。那疼痛一旦产生,便如星火燎原一般,变成了漫山的烈火——叫人痛得不能自已!
苏渐离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与抵触烧焦了他的意识: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感觉……!!他想起了十年前从死亡边缘被拽回来的自己,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朋友,陪伴自己的只有日夜无休的断腿之痛!
就在苏渐离如梦魇一般开始难以呼吸时,眼前忽然亮了起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颊出现在了苏渐离眼前。如果这身体是苏渐离自己的,那么他一定会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咬到出血,也不愿让心中那万千情感泄露一分一毫。
“柳、柳衣姑娘,慢些走,这孩子醒了……他……他这是怎么了?!”
苏渐离看到十五岁的自己,黑色头发束得高高的,额前还留着有些碎的刘海儿。正把小孩紧紧地搂在自己怀中,低着头,一脸的焦急,薄唇一张一合地说着话,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的折磨。
十五岁的苏默不知道孩子破旧衣服下面遮住的是浑身的伤,在雪地中一发现孩子,便很着急地抱起他随着柳衣姑娘进了楼中。现如今孩子醒了过来,自然是满身的痛苦,满心的伤,偏又是个哑巴,不能言,不能呼,只能在苏默怀中不停地扭着身子在挣扎,口中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啊?”只听身旁一个一袭红衣的妙龄女子本正在带路,闻言一惊,探过身来检查苏默怀中的孩子。这一瞧,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却勉力克制住恐惧苦涩的回忆,颤抖着嗓音说道,“苏二公子,这孩子……”柳衣咽了咽口水,“手指、全部断掉了…..”
苏默下意识地转过眼珠去看孩子无力地贴在胸前的手,只一眼,便迅速挪开了目光,强装镇定地说道,“柳衣姑娘,先把他放到床上,我这就去请大夫。”
苏渐离感受着孩子身体疼得开始发抖,一股求死的欲望愈来愈强烈,眼前的事物、声音开始慢慢远去。苏渐离心下一惊,本能地想要呼喊孩子挺住,不要睡过去。可是电光火石之间,忽的想起了自己的后半生……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造化。各人的命在各人手中,容不得别人来干涉。毕竟谁也说不出来,走完这一步,下一步到底是鲜花还是悬崖。
对于悬崖边上的人来说,万一死就是他最想要的呢??!!为何旁人要一次一次地阻拦一个求死的人!那人经历的痛苦,你们旁人又从何而知!?
就在苏渐离顺着意识随着孩子渐渐睡去之时,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坚持一下,不要睡过去。”
孩子身上的疼痛一下子又全部飞了回来,又是那种刺心剜肉的痛,刀刀刻在苏渐离的灵魂上。苏渐离心底火起,“苏默啊苏默,你实在是好生可笑!用得着你来多此一举?!你以为你是天下的神吗?你以为你京城苏二就当真是无所不能、普度众生的佛了吗?别人的命运轮的到你来掺这一手?!你!你可知不久后的你不过也就是这种下场么?可笑可笑,天道好轮回啊!”
苏渐离身上刺骨的疼痛,心中憋闷的怒火,几乎都要一起爆发了。他想起来残废了之后,再不能游山玩水,终日无奈困于院落之中时,听到下人无意之间提到的那些故事。他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是他只看到助人的那一时,却看不到那些人到底是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没人抗争得过命运,何苦互相叨扰,何苦给旁人黑暗中一丝转身即逝的阳光?毕竟人总是得到之后才学会的贪婪,毕竟得到后的失去最为致命。
就在苏渐离心中又怒又悲又黯然神伤之时,疼痛不堪的身体忽然被扶了起来,温热的药汤被灌入口中,苏默温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不要怕…乖,喝下去就不会这么痛了……”
说也奇怪,苏渐离的心忽然被平复了,一股暖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本来还在奇怪这异样从何而来,却在孩子闭着的眼睛中流出来的热泪里找到了答案。
这温暖的感动,原来是这孩子的感觉。
苏渐离蓦地就被噎了一下。心中不再言语。
孩子喝了药后,渐渐安稳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苏渐离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却还在。不一会儿便感受到孩子的伤口被轻柔地处理着。
等到大夫把孩子的伤口都处理好以后,天色已经晚了。屋中已经燃起了粗粗的红色蜡烛。
苏渐离在一片漆黑中听得自己仍旧有些变声的嗓音低声问道,“柳衣姑娘,你可还好?”
“我…我还好,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罢了。”
“姑娘倘若不介意,可以和在下说一说。有些事,与其闷在心里,到底不如说出来还舒服一些。”
苏渐离听这话听得自己牙都酸了,忍不住自己腹诽自己:苏默啊苏默,你还真是个天底下的大明白!十五岁,你经历过什么事情?到底是谁给你自己这么大的勇气说这种话的。难道不知道这人活一世,有太多的苦是说不出来的么?所谓有苦难言、有苦难言……说出来就能舒服了的苦,哪里称得上是真的苦?
却见柳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说出来也不怕苏二公子笑话,我本是个边塞丫头,不是什么城里的姑娘。我的名字叫乌云。”说罢柳衣笑了笑,像是自己给自己圆场似的,“我家原先住在那草原边儿上,大梁脚下。因为是在边境,虽然我们属于大梁,却和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差不多。那时我爹娘尚还在,有我一个女儿,还有一个比我小七八岁的弟弟…..”
柳衣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从记忆中深深眺望着那片最美好的记忆。
“我娘从小病弱,不能和族里其他女人一样,她不能牧羊骑马,更没有力气去教训进了羊圈捉羊的狼……但是她和爹爹很恩爱,她也很爱我们,她每天都会在包里给我们缝缝补补,把我们的家收拾得干净又整齐……格勒日当时才两岁多,走路也走不好,磕磕绊绊地追着阿娘跑来跑去……啊,多谢苏二公子。”
苏默本来坐在床边看着小孩子,后来用手试了试孩子的体温,觉得烧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便起身,走到桌边,斟了两盏茶,送了一盏过去。烛光映在姑娘的红衣上,显得更加艳色美丽。
“……后来我们因为胡虏进犯,爹爹带着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家。那天我们全家坐在蒙包的地毯上,爹爹宣布了这个决定,看我们又怕又担心,还挥着他粗壮的手臂给我们看,边挥边粗着嗓子跟我们说,‘我有的是力气,等到了城里,我一定会给咱们家赚大钱!你!乌云!我会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你!格勒日!你……你就在家里好好陪着你娘!’当时弟弟还很不服气地挥着他的小拳头,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呢……”柳衣边说边抬了袖子,遮着半边脸,轻轻笑了笑。苏默想,那张脸上,一定刻满了温柔与幸福。
“可是,就在我们逃离家园的路上,我失去了所有。”声音再次响起时,语气从天堂跌进了地狱,“我们遇到了一群骑着大黑马的胡虏,他们拦住了我们的路,放肆大笑,高声嚎叫,他们不要钱,也不要值钱的家当,他们笑着说要我娘,要我…..我娘不从,他们就直接上前来捉人,我爹上去和他们拼命,爹爹他很厉害的,可是、可是爹爹只有一个人……他们一人一刀把爹爹砍得血肉模糊,我娘尖叫着扑向血泊中的爹爹,可是她那么柔弱的身子,简直就是羊入虎口,那些粗壮的男人在爹爹的尸身上摁倒了我娘,就在爹爹浸满还温热的鲜血的背上,他们把我娘、把我娘……”
“柳衣姑娘,倘若提及此事令你更伤心了,你可以……”苏默的背有些僵硬,愣了一下,这才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却被柳衣轻轻推了开来,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儿与红衣相比显得有些破旧的青色手帕,拭了拭眼泪,轻声道,“苏公子见笑了。”
“我抱起格勒日跳下马车,拼了命地往前跑,可是我当时……太小了,我抱着格勒日看不到脚下的路,我们摔倒了,格勒日就那样被他们捉了去,他们用刀尖儿挂住他的衣服,把他悬在空中,他太小了,太害怕了,他的小手小脚不停地踢打,他们、、、他们就用刀、一刀削下了他的手指,然后一群人又疯狂地笑着用刀捅穿了他的身体……我弟弟他……还不到三岁啊……”
苏默听得脊背一阵发麻,浑身忽然一阵恶寒袭来,哆嗦了一下,挪开了目光,不愿再去看对面红着眼圈儿,带了重重鼻音的红衣姑娘。
“我以为我死定了,尖叫着冲了过去,想要和他们拼命,却被一个人勾住腰,拽上了他的马。我以为是个胡虏,正准备用手中的匕首刺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人说‘坐稳别动!’我听得是汉人,便大哭起来。那人也不管我哭,带着我驭马上前杀死了那帮人。又帮我安葬了我的家人。他把尖刀从格勒日身上拉出来的时候,我站在他背后,死了一般地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发现他的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又长又深。现在想来肯定是打斗时为了护我才被伤到的,可是我当时已经吓坏了,意识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等到我终于有了意识、对外界有所反应之后,我已经身处中原内的一个小客栈了。”
柳衣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半晌,柳衣轻轻笑了笑说道,“后来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妈妈,也就那么进了楼里了。”
见苏默一盏一盏地喝着茶,也不吭声,便探了探身,侧着头看了看他,温声说道,“苏二公子,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是为我好,才让我把心里事说出来听听的。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说出来别人听听,自己就会舒服一些。有些事情,说一遍,嘴里会多苦一层。”
在孩子身体里清醒着的苏渐离把柳衣姑娘的故事又完整地听了一遍。闻言,他沉默了,自己断腿之前、残废之后,都读了不少圣贤书,书里不缺大道理,更不缺圣人经历的苦难之事。生活还未曾颠覆的时候,读了那些书,于自己也不过是些飘飘然的别人的事情罢了,说长本事长见识是假的,最大的感触也不过是满足与感谢现在的日子。断了腿之后,重拾书本,本以为看到那些别人的苦难,自己就会好受一些。却惊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别人的厄运是别人的,自己断掉了的双腿,失去的亲人朋友,还是自己的,终归还是要自己来承受这一切的。
没有人能分给别人自己的喜悦,也没有人能替别人分担哪怕一丝的愁苦。
人是孤岛。
却又听得柳衣姑娘继续说道,“但是这些事情,偶尔还是要拿出来见见阳光,哭一哭的,不然总是放在心里,会积成淤泥,整个人会深陷其中,再也不能呼吸。”
柳衣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孩子被包扎过了的双手,“这孩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倘若今晚不和苏二公子讲一讲这过去的阴影的话,怕是接下来的这么多天,我会很难挨过去的。谢谢你,苏二公子。”
柳衣把孩子上下检查了一番,看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后,离开了床,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背对着着苏默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孱弱,“我其实挺想留下来照顾这孩子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和自己妥协……我看着他,总会忍不住想起格勒日的脸蛋儿,嫩嫩的,带着笑。我弟弟本来是那个样子的。”
苏默站起身,神色中带了极大的不忍、同情与悲伤,对着门口披了一层清冷月光的红衣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红衣再没有多说话,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