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元年。护城战胜,苏将军请缨追击胡虏,平定边疆。新帝念其体弱多病,不允。复请,帝允……
边塞的沙漠中,悠悠长河,暖暖落日,染得天边显了抹抹嫩粉。一处高地,苏渐离迎着余晖,负手而立。他轻轻闭着双目,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大漠的中微风。护城战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行军至此,眼睛已经模糊得厉害了。
忽的背后现了一双宽大的手,把苏渐离单薄的身形拥进了自己的怀中。那人低头吻了吻将军的发丝,弯弯眉眼,妖孽万分,天鹅绒般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哥哥。”
“……嗯?”
“风大,回去好不好?”温柔的嗓音令人难以抗拒,苏渐离心里动了动,仍旧是合着双眸,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高一矮,于大漠微风之中朝着军帐并肩而行。行至军帐,妖精护着苏渐离坐在了毛草胡乱编织而成的座子上,自己也靠着苏渐离的身子坐了下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妖精低了眉眼,看向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苏渐离。见对方出神得厉害,便伸出手,捏住了苏渐离的下巴,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抬起,迫着他那模糊了的双眼看向自己,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才开口道,“哥哥,我……想问哥哥件事情……”
“嗯,你讲。”苏渐离使劲儿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想要让眼前人更清晰一点,想着抬起来揉一揉眼睛的手被妖精冰凉的手摁住,攥在了手心里。
“倘若那道士当时是先给哥哥见了以前的事情,后才让哥哥在天下黎庶与我……我们二人之间选一个的话,哥哥是不是还是不会……是不是还是会选那天下苍生?”妖精说完,好像嘴唇干得厉害似的,复又舔了舔。
苏渐离闻言,愣怔了一会儿后,忽的把脸凑近了妖精的脸,想要把对方的表情看得更真切一点,不想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两人几乎要鼻尖儿对上了鼻尖儿,妖精没了呼吸,握着苏渐离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
“若我说、是……呢?”
苏渐离注视着妖精的双眼,没有读出一丝波澜。只是感到被握住的手被捏得疼了一下,但是很快便被放开了。
“那……那是自然。”妖精的嗓音依旧温柔得让人心里泛起微波,唇边也勾起了笑,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摁上了苏渐离的腰,帮他小心地按摩起来。
苏渐离苦笑,拉过了腰上的手,冰冰凉凉,没有温度。拉起来,凑到唇边,轻轻地点了一下。又拉住妖精的胳膊,将二人距离缩短到紧紧相贴,抬起脸,在妖精唇边蜻蜓点水般地落了一个吻:“阿郎……”
……
“阿郎……阿郎……醒醒?快醒醒!”苏渐离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耳边甚是嘈杂,想要皱眉抬头胡乱挥一挥,让这不知何缘何故的声音停下来,却发现自己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甚至连眼睛都沉沉地睁不开。
那耳旁的声音继续嚎叫着,“阿郎哇!你快点儿醒醒啊!大少爷叫你过去呐!大少爷看起来很生气的啊!你不要睡懒觉啦,一会儿你要是去晚了!仔细你的皮啊!”
苏渐离心里替这身体喊冤——哪里是睡懒觉?!这身体简直跟散架了一般,现在怕是正昏死过去。
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爬不要紧,只是那浑身的痛感让苏渐离使劲儿心惊肉跳了一番。反而是这身体的主人仿佛没了知觉一般,只是在起身的时候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
旁边站着一个半大孩子,见状赶紧扶了这身体一把,身体主人看了看他,点了点头,苏渐离觉得自己的脸僵硬地勾了勾嘴角,又恢复了平静,像是想要报以微笑,却因为牵扯了脸上的伤,不得不停止微笑。
两个人身高差距不大,这十有八九也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行了行了!你!你快去吧!”那孩子忍了忍眼里的泪,使劲儿拍了手中扶着的朋友一把。
身体被他拍得往前进了两步,苏渐离被他拍的一脸懵,却也无可奈何地跟着这身体跑了起来。
“这就是宁道长说的事情嘛?”苏渐离心里默默疑问。不过片刻前,自己还和道长在一起,道长踩着脚底下透明的千层古冰,问自己说,“选一个?”
“选……什么?”
“是残缺而长久地活着还是夏蝉短暂,一世长鸣?”道长脚下仅剩的一块儿冰也开始融化,速度越来越快。
苏渐离眼睛直直地看着冰,轻轻笑了笑,“道长懂我的,还望道长成全。”
“……”黑白道袍无风自鼓,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悠然自在,缓缓飘摇,“我是懂你,可是你未必懂自己。”
“……?”
“有些东西你可能忘记了。可是在别人眼里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存在。我想在你做决定之前,还是应该看一看的。”
道长面庞如玉般温润,眉眼中满是天地间的释然。还未等苏渐离有所反应,便抽了背后的拂尘,对着苏渐离脚下正在融化的千层古冰打横一扫,苏渐离整个人毫不设防地便掉进了彻骨的万丈深渊之中,失去意识之前,苏渐离能感觉到一双极其巨大,极其明亮的黄瞳正在深渊之中幽幽地看着自己,耳边传来了上古云乡中嘶哑的巨龙的低吟浅唱。
再次醒来之时,便已经是在这具身体中了。
“这就是宁道长所说的,我不记得的事情了吗?”苏渐离在心里有些闷想着刚刚道长的话,“怎么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还不懂了呢……”
身体突然在一扇半掩着的门前急刹车地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屋子里面传来了一声低啐,“小狗杂种!你他娘的终于来了!”
孩子的身体一震,慌乱着颤抖了起来,苏渐离听得这孩子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喉中堵塞,疼痛难忍,心中明了:这孩子是个小哑巴。
孩子还没挪动步子,门就从里面被踹了开来,小孩被门撞地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稳了稳脚步才不至于滚下台阶。可是里面的人一脚就踹到了孩子的胸膛,力度之大,使得孩子人仰马翻、狼狈至极地转着圈儿地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庭院正中。
“啊……啊……”孩子磕掉了一颗门牙,口中鲜血直流,又怕弄脏了庭院,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同时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可怕的□□声。
苏渐离身上和孩子一样痛得不得了,心中也跟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般地疼了起来,顺着孩子偷看的目光看向前方,一个衣着华丽,却满目戾气的中年男人,一双吊睛毒蛇一般冰冷狠毒地看着自己。
“老子好心收留你,你却反过来坑老子?!我x你大爷的,你把你姑奶奶的坠子藏哪儿去了?!”男人一边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大步上前,抬腿就踹,对着孩子最脆弱的地方,招招致命。
“啊……啊……”孩子被踹得最后只能蜷缩在地上,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双手一会儿抱胸,一会儿护着脑袋,一会儿又随着男人的脚移动到腿间。孩子口中一边流血一边嚎叫着,鼻涕眼泪混着血流了满脸。
男人却越揍越欢实,好像这血腥画面激了他心里的快感一般。直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了,才略微消停了一会儿,苏渐离身不能动,只能在心里吐血,和这孩子一样,两人狼狈不堪。
却没想到只是消停了半晌,身体上的痛正越来越敏感地、火辣辣地疼起来的时候,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挥了挥手,叫来了几个下人,嘴角歪歪地笑着,嗓子沙哑地说道,“他不是装聋作哑么?你们几个,给我把辣椒水弄过来,给我往他嘴里灌,我就不信他不开口说话!”
苏渐离能觉出来这孩子在听到辣椒水的时候,脑子轰地炸了,两眼一黑,差点儿死过去。可惜没能如愿,待得恢复过意识来,两条腿已经不受控制地朝着府邸大门跑去了。
可是一个残破的孩子又能跑得过谁呢?没动两步就被头朝下,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地上的石砖都染上了刺目的血色。
不知多久才能洗刷得掉。
当第一口辣椒水擦过喉咙的时候,苏渐离直接抛了二十多年的修养在心里大骂起来——这孩子不是先天哑掉的!他的喉咙有伤,明明显显是人为伤害!此时又遇辣椒水擦过!!!!!!!
孩子的意识忽而模糊,忽而又疼得无比清晰,两只手一开始还在胸前胡乱地抓挠着,却被人一把驾起,反绑着双手,生硬地抬着脖颈,别逼着大张着嘴,这种姿势,本就呼吸都困难,更别提辣水过伤口了!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这种杂种!就是应该给他点儿惩罚!”中年男人肥厚的脸上堆满了苏渐离看不懂的表情,“像他这种没爹没娘要的奴隶下贱东西,就是应该……妈的??!!还抓?!还抓?!”
男人边说边走,正好走到扭曲的孩子面前时,孩子身后的下人没有束住孩子的双手,逃脱了一只,正好甩在了男人身上,蹭了男人一袖子污血。男人顿时火冒三丈
“你双贼手!要它何用!?”男人伸手给了孩子一巴掌,打得苏渐离耳边嗡嗡地尖声鸣叫起来,“来人啊——”
又是几个下人,神色匆匆地冲了过来,拿着竹板夹状的东西套到了孩子手上,当尖锐的断指之痛咆哮着涌向心脏的时候,苏渐离眼前一黑。他的意识还在,只是和这世界切断了所有的联系。
苏渐离在黑暗中暗自被刚刚的所有惊地不能自己,他尤记得孩子失去意识之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他听懂了。
“啊……”
不要……
谁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