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站是个大型的货运中转站。
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铁轨,有序的停靠着同样数不清的车皮。有敞口的、有封闭的;有运煤拉油的,也有运水泥百货的。总之什么商品都有。
80年代的“上海制造”对于中国人而言,就如今天的“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对于世界一样,是无可替代的。
罗永福参与装卸过一次“鹦鹉”牌的双卡录音机,整整三节车皮,足足有几十万台对外起运。这款录音机,在当年的中国可是风靡一时。
披头士的长发、牛仔喇叭裤、花格子衬衫、外加肩扛一台双卡录音机,这可是那个时代前卫时尚男生们的标配。
校园的草坪上、月光下的河岸边、甚至是村边的打谷场上,只要录音机里音乐的旋律响起,不管是摇滚,还是邓丽君,年轻的男女们都会狂歌劲舞,或者轻歌曼舞。
没有咖啡霓虹、只有山川大地、蓝天白云、月光流水。
那是一个自由主义流行的年代,也是一个理想和激情奔放的年代。
货场的月台是双向开放的,很宽阔,很长,几乎看不到尽头。
罗永福他们这组是第一次开工。
铅灰色的敞口车皮已经停靠在月台边上,足足有100米长,车门已经打开。无数个水泥包躺在那儿,搬运工的生涯正是开始啦!
三辆货车也已经到位。
这笔单子的业务是把车皮里的两百吨水泥,在半天内全部装运到10公里外的工地上去。
而老蒋他们这组的任务则是协助货场上的吊车,把车皮上的水泥包起运到货车上去,不需要跟车装卸。
整个流程也很简单,就是把水平吊车上垂下的铁钩挂在堆码着水泥包的木头托板上,由吊车转运至月台上的水泥车里,再把铁钩取下,工作就算完成了大半。水泥车回头时,再把笨重的托板从车上抬下来,放到月台的制定位置,整个工作的一个循环就结束了。
四个人的分工也很方便,俩个人留车皮里,俩个人在月台上。
老蒋作为长辈向来任劳任怨,每次都是捡他们剩下的做。结果是投机取巧的和尚与三郎留在了站台上,老蒋和罗永福下到了车皮里。
一托板的水泥总计40包,两顿重。随着铁钩、托板的起落,就会有铅粉一般的洋灰,从无数个水泥袋的烂洞里溢出,纷纷扬扬的从天而落。
罗永福很快就领教了这密不透风的水泥雾霾的威力,那是让人窒息的味道,尤其在这密不透风的铁皮车厢里。
工地上卸水泥包的通常要比在站台上装货的工人多出三倍以上。
因此,在这10公里的路途上三辆水泥车流水作业,两边的工人基本都是没有片刻歇息的机会的。
慢了就会挨骂,现场监工、站台管理、甚至是吊车司机,都可能会用听不懂的上海话骂他们。
大概的内容不外就是:小瘪三、猪猡、操娘B之类地方官骂。
“福子!阿福!上来我俩换一下!”一个小时后,三郎在月台上扯着嗓子喊道。
都知道车厢里的环境差,老在上边干轻巧活,估计三郎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跑出车厢那一刻,罗永福有逃出升天的感觉。
其实外边的活也不好干,足足有300斤重的木头托板要小心的从车上移下,不能摔坏了,摔坏他们赔不起。抬的时候,对三郎、和尚来说没有压力,但对于刚出校门的罗永福来讲,真是个苦差事,他没那么大力气。
所以和尚的负担很重,基本上是靠他连拖带拉,才能把托板归位。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边还没忙好,那边巨大的水泥托板已经在水泥车的头上晃悠了。
两人又手忙脚乱的爬上车去,把水泥托盘给接下来。
真是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和尚累得满脸涨红,一肚子不满却说不出,谁叫他们是好兄弟呢!
“和尚,这**车皮我憋得罩不住了,快点下来我们换一下!”
“表叔出来透透气,我下来干!”
“三郎快下来,我要去趟茅厕!”
整个下午夜晚直到收工,都是老蒋、三郎、和尚三人轮流替换下车皮,没有人主动替换罗永福下去。
刚出道的学生,毕竟比不了他们这些在社会上已经摸爬滚打很多年的家伙,又都是老烟枪,经得住呛。
其实打工的江湖是很冷的,严酷的生存环境你不要指望别人的怜悯和施舍。老蒋他们这样的体谅,真是莫大的人情。
晚上10点左右,随着最后一辆水泥车轰隆的远去,他们终于可以收工了。
客观的说,今天老板派的活都是他们能够承受的。没有在开工的第一天,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200吨水泥,像我们今个这样不算太脏太累的,不要讲一吨3块钱,哪怕是每吨1块,就是200块,我们每人今天可挣到50块!”回家的路上,和尚兴奋的计算着当天的收入。
“50块!我们每天出工的话,一个月就可以挣到1500,我靠!老子发财啦!”三郎和罗永福也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
只有过来人老蒋在前面不置可否的走着,他知道最后能到工人手里的钞票远没有这么多,只是九牛一毛。
一方面,不可能天天有活做。装卸工作的特点是没活的时候,有可能十天八天的吃鸭蛋,业务来的时候又是24小时的连轴转。一个月能出一半工就不错了。
另一方面,从老板开始基本是层层剥皮,就连施工方或出货方也会想法占装运工人的便宜。明明是100吨的货,硬是虚报80吨甚至60吨。只要没有工人出来操蛋,装卸队老板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不想失去客户。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和客户维护,只不过吸得是底层工人的血。
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作为押金,第二个月要拿出一半来偿还从老板那预支的伙食费和房租。
一直到第三个月,才能拿满工钱。
罗永福还记得,四个多月的扛活生涯里,最多一个月的到手工钱是185块,确实比同时期的普通工资水平高了很多,但那真是一分钱一滴汗那!
能够在这样的装卸队做工一年以上,那皮肉都是铁打的。
持续干上两年,没有患上尘肺毛病,那就是奇迹。
老板是不在意工人的去留的,中国就是人多,任何苦难都可以承受的农民多。
走掉一批,押金就可以无偿吞下了,也就是割了一茬韭菜。
工人更新的越频繁,韭菜割得越频繁,何乐而不为呢?
媒体上有段时间讨论关于先富阶层的原罪问题,这也许就是其中原罪之一。
2006年中央“一号文件”终于把农民工权益的保护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其后随着农民工工资保证金制度、劳动冲裁制度、地方首长负责制、以及新《劳动法》的颁布等制度、法律的颁布落实,随意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时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感谢**!感谢温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