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磐的反应正在叶冬的意料之中,但是和叶冬的想象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他表现得过于震惊,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五官早戏剧化地挤到一起,如狗脸善变的某些人。在叶冬的内心深处,他对王磐怀有敌意。就是这个王磐曾经有意无意之间接近过自己;现在,他又挖空心思结识了罗烈,而这一切很难用巧合来解释。此外,他家财万贯的寓公身份,也令叶冬有些厌恶,实为仇富心理作祟。在潜意识里,他根本不相信父亲会和眼前的这个人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甚至请这样一个人回家喝酒。但是,事实就摆在那里,嫌疑人仅此一位,想不承认都不成。
王磐激动地抬起头,眼角一片潮润,含泪带笑望着他。可他的神色如常,并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王磐朝屋外大喊:“老婆子,你快把柜子里存放老东西的那个铁盒子给我拿来!”
没多久,王婶就捧着一个铝制糕点盒走了进来。王婶手里的盒子让再座的几个人都倍感亲切。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都知道,那个时候,副食糕点很不丰富,点心是一种奢侈品,更别提这种铝制盒子包装的点心,一般都是用来孝敬老人或者关爱儿童的。点心吃光了,可是盒子又不舍得扔,大人就拿它来装东西。叶冬的家里也有一个,里面装满了各种证件、存折、相片的底片。
王磐接过盒子,打开盒盖,从里面一个红色封皮的本子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叶冬。叶冬把两张照片摆在一起,从背景来判断,应该拍摄于同一地区,只是少了那辆解放牌军用卡车,而且照片中只有两个人,一位是叶文命,另一位就是王磐。老刘和罗烈也凑过来看。
王磐激动地站起身,拉住叶冬的手,说:“想不到,想不到啊,你竟然是叶文命的儿子!我和老叶可是过命的好朋友啊!你该叫我王叔叔!”
“王叔!”
叶冬的脸上显出一副热血澎湃的表情,可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过命的好朋友?此话从何说起?父亲二十几年来一贫如洗,千辛万苦地把自己拉扯成人的时候,您在哪里?父亲走投无路,陷入困顿,为了五斗米折腰的时候,您又在哪里?现在,父亲失踪已经一个月有余,而您还有闲情逸致栽花养鱼、练拳舞剑,您的过命之交又体现在哪里?如果说这一切您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之前的种种巧合,分明是有人在做贼心虚,欲盖弥彰!叶冬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他想起了黎种民下午说过的话,他说他也闻到了一种味道,让他闻风却步,这会不会就是指王磐。叶冬一边想,一边搀扶王磐坐下。
王磐问道:“孩子,你父亲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他在做什么?”
叶冬还没开口,老刘早忍不住抢答道:“他王叔,一言难尽啊。老叶失踪了,已经一个多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几个人已经找了许久,就差上天入地了!不过,昨天夜里,我们见到了一个人,他自称绑架了老叶,让我们拿五十万美金去赎人!”
“啊!”王磐发出一声惊呼,顿足道:“怎么会是这样,昨天晚上的事你们报过警吗?”
老刘接着说:“没有,那人威胁我们说,报警就撕票,这不正是绑匪的潜规则吗?我们也不好坏了他们的规矩!”
王磐面露难色,搓手道:“可是这五十万美金,数目太大了。不好办啊。”
若不是叶冬的心里早有成见,简直有点相信他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不是那个最后和父亲喝酒的人,更不会是父亲每周三密会的那个人。叶冬提醒着自己不要被假象迷惑,要保持冷静和警惕。
叶冬说:“王叔,我们来仅是表达对您的感谢,并不知道您是我父亲的老友。这个钱,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我现在只是想问问您,照片中的人您都认识吗?”
王磐再次拿起照片,猛一通端详,然后说:“照片中间是你父亲,旁边就是我,我旁边是黄炎,你父亲的另一边,紧挨着他的是关应龙,关应龙旁边的那个人我就不认识了,只知道他姓莫。”
叶冬又问:“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当时是什么情况?王叔,您能讲讲吗?”
王磐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笑容也消失了,语气生硬地说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我也没有印象了,但是看背景,应该是1978年到1979年之间拍摄的,拍摄的地点就在甘肃省,具体的地点我实在记不清楚了。这件事情隔得年代太久远了,你们得容我想想。”
说完,他端起茶杯,一边沉思,一边低头喝茶。屋里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关于1979年发生的事,涂珊珊讲得最详细。她清晰的讲过,这次活动的核心任务就是拍摄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因为拍摄地点东起陕西西安,西到新疆的喀什噶尔,沿途地区多沙漠、戈壁,自然条件非常恶劣。出于科学考察和安全保护的需要,国家派遣了一支综合考察队,随同摄制组一起行动。黄福根也讲过这段经历,但是根叔讲得比较笼统,只说他隶属兰州军区,负责运输物资。于1978年底,西北综合科考队在甘肃省高台县合黎山南麓,靠近黑水河流域,发现了一处史前人类的,属细石器文化的聚落遗址。显然,这一发现是在《丝绸之路》摄制组成立之前。
叶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么一段再正常不过的经历,在王磐这里却好像变成了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而且,他竟然说他记不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还把黄福根的名字错叫成黄炎,这很让人不解。叶冬不相信他记不清楚了,他既然能够准确地叫出照片中每个人的名字,又怎么会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呢?还有,照片中那个姓莫的,此人到底是谁,王磐为什么要帮他隐瞒?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提及。这不得不使叶冬对王磐又产生了新的怀疑。
王磐放下茶杯,讲述道:“1979年,日本NHK电视台与中央电视台合作,联合拍摄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于这一年的十月正式开机。这部纪录片和今年年初电视台播映的,和日本NHK电视台重新拍摄的《新丝绸之路》,并无根本区别。据报道说,这次的拍摄也是由日本方面提出的,他们似乎对西北丝绸之路沿线的古文明抱有浓厚的兴趣。我们还是先回到1979年的往事,为了让你们更加直观,我们可以先从纪录片的内容谈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部纪录片分为十二集,名字分别为《遥远的长安》、《渡过黄河》、《敦煌》、《梦幻的黑水城》、《挖掘楼兰王国》、《流砂之路》、《沙漠之民》、《炙热沙漠的绿洲》、《贯穿天山》、《天山南路》、《天山北路》、《民族的十字路口》。你们可以看到,这部纪录片涉足的地域西到新疆南部的喀什地区,东到陕西的西安,中间跨越新疆、青海、甘肃、内蒙古、宁夏、陕西。这一路的沿途便是中国汉代西域三十六国的范围,尽是各个历史时期的古城、墓葬遗址,还遍布各类靶场,导弹、原子弹、卫星发射基地。因此,我们国家对于这次拍摄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从人员配备,到安全保卫都尽量做到精益求精、尽善尽美。我所在的地质勘探小组,于1979年十一月和大部队汇合,当时整个科考队已经进驻黑水城一带,也就是额济纳旗附近。而摄制组则滞留在敦煌一线。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摄制组有他们自己的拍摄计划。我和你父亲就是那个时候结识的。后来因为天气的原因,摄制组中断了拍摄,返回张掖一带。我们则继续南下,要进入罗布泊地区。当时,由于气温骤降,西北又连降大雪,科考队迫于无奈,只好改变行程,转而向东南方向前进,回到甘肃省的高台县。那里地处河西走廊的中部,也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南北两山夹持,南有祁连山,北有合黎山、龙首山,又有黑水河南北贯通,自然条件非常好,气候相对温暖,因此成为我们最佳的休整地点。如果真有这么一张照片,应该就是在那里拍摄的。因为在此之后,关应龙和那个姓莫的,就离开了科考队。之后,于1980年十月,我也离开了地质勘探小组。从此也就和你父亲失去了联络。”
叶冬显然不满意王叔的讲述,追问道:“后来您就没有见过我父亲吗?”
“没有。”
叶冬也不再问,屋子里全是尴尬的气氛。
罗烈问到:“王叔,您说的这支综合科考队里,是不是有一位姓穆的科学家,后来在罗布泊失踪了?”
“嗯,是的。当时不认识,因为人员太多了,学科也很杂,没有工作关联关系的人就很难结识。穆岭南先生这个人,我还是后来知道的,听说他在罗布泊失踪了,国家动用了军队几次寻找,也没有下落。”
罗烈点头赞同,王磐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的纠缠,蜻蜓点水一般一带而过,然后就端起茶杯,满怀心事的沉吟不语。叶冬心中一动,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吗!显然王磐和他们几个人话不投机,再坐下去,也是白费时间。
叶冬又看看屋外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临走,他似乎无心地问道:“王叔,照片中的人您还有联系吗?”
“哎,早失去联络了,只听说黄炎在江苏南京,关应龙在甘肃靖远。”
老刘心有不甘,似乎还有话要问,却被叶冬拉住不放,他只好硬生生地咽下几口唾沫,把话又吞了回去。
四个人在王叔和王婶的目送下,离开了四合院。他们此时的心情也如路灯下萧索的身影。夜风轻轻地吹起,带来淡淡的花香、熏熏暖意,撩拨着浮云走走停停。那月正挂当空,一时不见,一时又大如车轮,皎洁得有些惨淡。四个人如丧考妣、神情沮丧地走出胡同口,拐上东四南大街。
老刘忍无可忍,气咻咻地质问道:“叶冬,这个王磐肯定在撒谎,你为什么不让我再问了,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罗烈不住地摇头,囿于成见,他并不认同老刘的判断,替王叔辩解道:“不见得是撒谎,可能本来如此,咱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老刘啐道:“书呆子,你懂个屁!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老死不相往来的居多,擦肩而过都需要缘分。他竟然见过叶冬,又撞到你,天晓得是怎么回事?鬼才相信是巧合!而且,你注意到了吗?他听说叶冬是老叶儿子的时候,表现得多么震惊;可是他又对老叶的失踪避而不谈。这种巨大的反差,恰恰说明他心怀鬼胎、欲盖弥彰。我敢肯定,他一定知道不少内情。”
罗烈心里也生狐疑,但是嘴上却说:“他和叶叔叔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个反应也很正常。再说,他不是讲了照片的来历了吗?咱们可以问问叶冬,看他怎么说!”
老刘气得快走几步,又心有不甘,转回头叫道:“罗烈,你不觉得王磐这个人很油滑吗?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我呸,你就是一个弱智!”
“没有,我没有看出来,我倒是觉得王叔很坦荡,很本分,很善良。”
老刘头也不回,切了一声,几步赶到烈山的身旁,和他并肩而行,他不愿意再与罗烈为伍。
罗烈的脸被气得通红,回身问叶冬:“叶冬,你评评理,王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