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染红,晚霞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从窗口泼洒进来,将台布渲染成一片绯红色,如彩缎一般斑斓绚丽。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便可看到协和医院的主楼,掩映在一片树影和尘嚣中。那树影下,还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或低头疾走,或骑车飞驰,早归心似箭。一日的劳作令他们意兴阑珊,家才是他们此刻最渴望的怀抱。在东单北大街的主干道上,车辆已经排成两条长龙,半明半暗着,南北背道而驰。
随着茶餐厅门上的铃铛一响,那车流便缓缓开动起来,仿佛开关就在这里。从外面走进来的是一对母子,他们带着一身隔壁城隍庙小吃店里的味道,让人闻到,便立刻想到那焦酥带馅的炸糕。那小孩儿满脸稚气,年纪不过四、五岁,却将他妈妈的大提包跨在肩头,把自己的半边身子压弯。
叶冬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望着他,老刘甚至心疼地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他把提包放下。可那小男孩倔强地咬着嘴唇,说什么也不肯就范。叶冬笑了,朝他伸出大拇指,使劲地晃了晃。那小孩子忙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依偎在母亲的身上,偶尔扭回头偷看他们一眼。
罗烈托着腮沉思,其实他心里非常矛盾,仅凭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就断定王叔就是照片中人,这多少有些牵强。照片中的人消瘦、俊朗、一团英武之气,这应该是活在那个年代里的人的共性,那些父辈们还都活在一种坚定的精神信仰当中。可是眼下的王叔呢,身体臃肿,脸部肥胖,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副笑容可掬、与人为善的态度,活像一尊弥勒佛,让人一眼望去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和事佬。这和照片中的人天壤之别,那种勃发的英气早荡然无存。
都说岁月可以改变一切,但是罗烈并不相信,他觉得岁月顶多能改变人的容颜,却永远改变不了人的秉性和内心。可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就摆在他的面前,让他不得不信。他只能感叹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刀,它见血封喉,它轻而易举地就让人沉沦,让人脱胎换骨。他由此想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以怎样的姿态收场,但是他觉得至少王叔这样非他所愿。他的人生应该更加精彩,至少不会任时光虚度。
老刘看了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叶冬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四个人走出茶餐厅,顺着东单大街向北走,没走多远,就来到史家胡同。他们又跟着自己的影子向东走,步行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了罗烈所描述的那所宅院。史家胡同本来就藏龙卧虎,这座四合院从外观来看,倒也不觉得惊人。它的院墙由规整的青砖砌成,墙头上有拔檐,靠院墙东侧,是一座广亮大门。那门上的明柱、明梁、明檩暴漏在外,中柱上安装抱框,中间便是两扇朱漆大门。前檐柱上装着雀替,后檐柱上装着倒挂楣子。在朱漆大门的两侧,另有两尊镇宅的小石狮子,虽不威严,却玲珑可爱。在大门的旁边,还停放着一辆八成新的奥迪A6。
老刘赞不绝口,“嚯——好气派的宅子,光这座门楼就显得器宇不凡,里面怎么说也得有两进院落,这所宅子少说也值两个亿。”
叶冬没有搭理他,听他品头论足、嫌贫爱富一番。罗烈上前叫门,这已经是他的三进宫了。第一次,他是在昏迷不醒中被人抬进去的;第二次,他是为了帮叶冬他们找一处安身之所,冒冒失失地闯进去的;而这一次,才算是名正言顺的登门拜访。
罗烈没有拍打兽头铺首上的铁环,直接按响了门铃。清脆的铃声响起,紧接着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主人打开大门,一位中年妇人站在众人的面前。
罗烈忙打招呼:“王婶,您好,我带这几位朋友来看看王叔!”
王婶笑脸相迎,连声说请,把几个人让进院中。众人跟在她的身后,绕影壁、过垂花门,直入后院。
老刘一路东张西望,嘴里啧啧称奇,看得出他钦羡不已,早恨不得据为己有。而叶冬则没有他这份闲情雅致,他只想早一点看到那位王叔,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见过的那个王磐,是不是就是照片中的人。
一进垂花门,四个人就看见一位白衣老者,正在树下舞剑。
只见那老者身似游龙,剑势凝重,动则雷霆万钧,息则江海凝光,抬手间寒光闪闪,眼望处早秋剑霜刀。好一把无情之剑,斩断桑榆暮景,好似五十年沧桑,只在反掌之间,正是“倚天万里须长剑”!
那老者的身形在一片剑影中不停地转动,这让叶冬难以分辨出他的相貌,四个人只好静静地站在一旁。待一套剑法舞毕,那老者才缓缓地收住剑势,笑着转身,迎了过来。
罗烈亲切地打着招呼:“王叔!您的剑法不错啊!”
王叔一笑了之,将宝剑还匣入鞘,递给王婶,才说:“晚饭吃得早,等你们也不来,索性活动活动筋骨。”
叶冬站在烈山的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叔,没错,他就是王磐,在前门爆肚冯家老店里见过。叶冬仔细地在王磐的脸上寻找和照片中人的相似之处,说实话,难以辨认,只在眉宇之间有几分神似。
就在叶冬思量之间,罗烈正好介绍到他,他只好从烈山的背后闪身而出。王磐一眼便认出了他,错愕间伸出手,指着叶冬,笑着问:“你~~~,你,咱们在前门爆肚冯那见过!你叫叶~~~”
“叶冬!”叶冬笑容可掬地回答。
“对,你是叶冬,咱们可是老朋友了,快,快请里面坐!”说着,王磐把众人让到南房的会客厅,又催王婶沏茶。
众人纷纷落座。
老刘抬头看着中堂字画大奇,问:“王先生,您这幅立轴可很不错呀,是出自谁的手笔?”
王磐笑着说:“刘先生,您过誉了,您要问这幅画就尽管去问他!”说着指了指罗烈。
罗烈忙解释道:“这幅画是王蒙的《煮茶图》,是王蒙存世的精品,是唯一一幅没有被故宫、上博收藏的真迹。”
老刘震惊不已,凑过去看了半天。
叶冬不想在这些问题上纠缠没完,便岔开话题,问道:“王先生,您一向可好?真是巧合,您竟然和我的朋友也认识。昨天幸亏您出手帮忙,否则我们连个落脚点都没有,今天我们是特意来登门道谢的。”
王磐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和蔼地说:“别客气,举手之劳,再说你们也没有来,我这个忙并没有帮上。小叶,你的头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出了意外,我还正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叶冬的身上,就听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先生,这件事一言难尽,不提也罢。”叶冬的三缄其口,是他早打定的主意,却令王磐颇为尴尬,如热脸贴了冷屁股。
就在这个时候,王婶端茶进来,又端来了一大盘水果。叶冬的话被岔开了,但是他并不着急,反而静静地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王磐趁机下台,招呼大家吃水果,老刘一点也没有客气,他拿起一个大苹果塞到烈山的手中,自己又抄起一个,吭哧一口,就咬下一小半。他一边吃,还一边贼眉鼠眼的四下乱看,哪有一点客人的矜持。罗烈低头喝茶,心里暗自嗔怪老刘,他的举动荒唐,实在有失体统。王磐则笑容可掬,一点也没有在意,颇有容人之量。
老刘突然冒出一句:“王先生,您是搞古玩收藏的吧?”
“不是,这些都是我儿子收藏的,我只是一名公务员。”
“那您儿子可真够有钱的,光您这所宅子,再加上这幅画~~~”说着,老刘用捏着苹果的手指了指《煮茶图》,“怎么也值几个亿啦!您可真有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儿子。”
老刘的直言不讳并没有冒犯到王磐,他反而苦笑着抱怨:“刘先生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和她妈都是普通老百姓,哪住得惯这样的房子。院子那么大,好东西又那么多,没有人守着怎么行。我们老两口实际就是他不花钱的护院、长工、打更的,一点自由都没有。”
“难怪啊,刚才看您练剑的时候我还有点挺不理解的!经您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您这也是工作需要。”
老刘的这句玩笑话让屋子里发出哄堂大笑。
王磐笑得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连声说:“就是,就是,让你们几位见笑了。”
老刘又啃了一口苹果,接着问:“您年轻的时候是干什么的?底子真不错,刚才看您的身手就能看出来。那剑舞得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叶冬终于明白了,老刘的这一通插科打诨不过是为了转移王磐的注意力,好瞅准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叶冬不由得佩服起来,毕竟是一分岁月一份功力,阅历这个东西,不是靠小聪明就能够历练出来的,必须经过岁月的打磨。
王磐似乎没有觉察老刘的意图,回答道:“我原来是搞地质勘探的,经常跑野外。后来受过伤,腰不行了,干不了重活,就被调到办公室。从那以后,我就在办公室里一坐二十年,人也呆废了,”
叶冬顺口问道:“那您去过的地方肯定不少,都是荒山野岭吧?您一定有不少的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王磐脸上挂着笑容,摆了摆手,满脸不值一提的表情:“我走过的地方确实不少,可见闻却不多,我们是和石头打交道的,不像野外考古那么刺激。”
叶冬追问:“您去过大西北吗?”
“当然,新疆、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我都去过。不过年头可早了,都是86年以前的事。”
叶冬的眼睛里冒出了兴奋的火花,这应该是一个交集——和父亲的经历终于碰到了一起,这让叶冬有一丝小小的惊喜。
老刘把一个大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果核儿,顺手放在高几上,大大咧咧地说:“哎,还真是巧,说不定您还认识叶冬他爸呢!”
王磐疑惑地啊了一声,“怎么?小叶的父亲也是搞地质工作的?”
老刘东张西望,说:“不是,不过老叶年轻的时候也在西北工作过,参与了很多野外的考察活动。”
老刘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把科学考察、野外考古的事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笼统的说成野外考察,显然这个提法是经过他深思熟路的。
王磐显得有些兴奋,兴致大增,望向叶冬,好奇地问:“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叶冬态度诚挚地回答道:“科考研究,我父亲对自己的工作讳莫如深,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只知道一点点,也都是从他的老朋友那里打听来的。”
叶冬特意在老朋友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观察着王磐的表情变化,并且从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递到王磐的手中。
叶冬说:“这是我从一个叔叔那里得到的照片,中间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您看!”
王磐望向照片,脸色顿时变成铁灰色,眼睛睁得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