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旭日初露,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却已不见月转廊。夏侯素菲倏然睁开眼,醒来之时,晨光熹微,发现萧正羽已经不在身旁,自己的身上却盖着他的纱袍,鬓发凌乱,云髻松散,心里掠过一丝丝甜蜜。起风了,湖风追逐着粼粼波光,迎着云舒霞卷,圈圈水纹在霞光的辉映下仿佛洗净沙砾的鎏金,每一场嬉戏就是一次欢畅的邂逅。她的眉舒目展,纱袍随风轻动掀起,双足裸露在外,有一丝微微凉意滋生蔓延,却无意缩回。随之而来还伴有阵阵垂涎欲滴的醇香,是鱼肉与蘑菇、野菜一起烹饪而成的浓汤,色白如乳,肥而不腻,仿佛滴在案上就能自然凝聚成珠,用嘴轻轻一吹,便会从餐桌的一边滚到另一边。
正当她起身坐起准备更衣之际,萧正羽又挑了两捆柴火回来,同时带了几个新鲜的竹筒和竹木,乍一瞧就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刚刚选用上好的竹子斩断,取靠近根部的地方削去的制品,因为接近根部的竹子养料更为充足,既耐火烧也耐烫。
夏侯素菲忆起昨夜的劳累,羞答答地垂低下头,脸颊红霞翻飞。萧正羽凝视着她,轻轻一笑仿佛淡淡的云影,轻声道:“你醒了,洗漱一下,正好喝蘑菇鲜鱼汤。”说着,他随手寄给她一个盛满水的竹筒,自己便转身背过去整理柴火,并用软剑将其他几个光洁挺拔竹筒的盖子打开当碗,用竹木做筷,盛好滚烫的蘑菇鲜鱼汤放在一旁备凉。
夏侯素菲整理好衣裳与容姿,拢起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堕马髻,便用竹筒的清水靧面和盥漱,并将身上的纱袍轻轻地披在萧正羽的肩上,唇角扬起一抹温婉,俏丽道:“晨起湖边的风微寒,太阳初升,雾气未散,小心着凉。”
萧正羽遥望了一眼远处与山脉相连的晨曦,没有别过头,抿了一丝淡然道:“人生若是如同晨曦光晕里湖边吹过的一阵自由风就好了,可以无拘无束,从心所为。”
夏侯素菲凝神片刻,回想起他之前所坦言自己心中早有了意中人和婚约,不由得浑身一凛,低头略略赧然道:“人生如风,是希望宛如风一般飞扬绮丽,如果太过于自由难免会显得飘零。”
萧正羽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趁热喝鱼汤吧,女儿家的身体本来就弱,昨日淋了水,晚上又没睡好,想来也是又困又饿了,快喝汤,也润润嘴。”说着,他忙将盛好汤的竹筒侧身递到了她的手上,在提到“晚上”两个字的时候,心口陡然一沉,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不知如何开口,面有愧疚之色,若一池深潭秋水波澜。
夏侯素菲接过削玉似碧绿光洁的竹筒,筒中甘旨肥浓的热气似袅袅的云烟,浓香袭人肺腑,她微吸一口冷气,只“嗯”了一声应道,便含笑拂袖遮口仰面喝了起来,那种神色夹含着几分强颜欢笑,让人不免触动心思。她知道他在有意回避昨夜春宵一刻的缠绵激情,他明白她不愿主动提及让自己感到为难的体贴入微。
“素菲,你慢点喝,这汤还有些烫嘴。”萧正羽静了片刻,笃定地提醒道。
夏侯素菲微微失色,放下已喝了一大半汤汁的竹筒,嘴角有些泛红,烫起了水泡,却神色极力保持平稳,低眉缓缓道:“没事,浓烫鲜美,我一时只顾嘴馋,喝的过猛,不劳烦萧公子担心。”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萧正羽面色涨红,不敢迎着她的目光,喃喃嗫嚅道:“我不该还未待汤放温,就急匆匆拿给你喝,我不该,不该……”。他呼吸急促如潮,眼角含着一缕难以启齿的愁苦,面孔有须臾的紧张,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沉沉暮色,颤颤道:“你是冰清玉洁的清白之身,却被我给糟蹋了,我如何对得起你。”
夏侯素菲入口嚼一嚼含在齿间的余香,不觉蹙了蹙眉心,眸中秋水轻尘,不疾不徐道:“昨夜之事,原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毕竟在坠崖之前,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你早有了心上人,已经缔结了婚约,是我心甘情愿想要和你好的,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如同夜市上的相逢,只是这茫茫人海红尘世间的过客罢了。”说着,她佯装坚强,描得乌黑的眉高高挑起,转眼泪却倾城漫下,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竹筒热气腾腾的鱼汤里。
萧正羽闻言一怔,目光遽然跳跃,仿佛是被疾风闪过的火焰,他的嘴唇微微一张,含了更深的愧怍,上前扶住她的柔肩,唤道:“素菲,对不起。这世间最难不过徒手摘月,欢喜而不得。你可知道与我缔结婚约之人是何家的女儿?她是大宋王朝的长公主赵璇,是太祖皇帝的嫡孙女,地位尊崇赛过诸侯。皇权至上,我即使对你心有所动,却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愿,即便是给你一个妾室的身份,都是为皇权所不容,我给不了你未来,更怕连累于你,你明白吗?”
夏侯素菲深深地望着他,神色痴惘,极力克制住满内心如同秋风瑟瑟的伤感,忍住垂泪的懦弱,坚强哽咽道:“人生或许会有一次肆意妄为的经历,不求结果,不求同行,甚至不求回忆,只求在曾经最美的年华里,遇见过你。”说着,她用手背抹去闪烁的泪光,盈盈施了一礼,神色恢复静谧道:“萧公子,我喜欢你,是发自内在满心的欢喜,这种欢喜从心坎里溢出来,溢至自己每一寸身体发肤,并不求有所图报,只要你幸福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你不必将昨夜之事放在心上的,对我而言,它仅是埋藏心底一丝的温存,并未其他念头,更不奢求任何名分。”竹筒里的蘑菇鲜鱼汤淡淡凉去,温润袅袅的茶烟也只剩下触手生凉的意味。
萧正羽用手指轻柔地抿一抿她被风拂过有些凌乱的鬓发,心头的感恸宛如山河湖泊、四海潮生泛起的粼粼波澜,轻巧的叹息,仿佛轻盈的蝴蝶缓缓落在耳畔,低声道:“这世间哪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是不注重自己名分的,你这样说不过是宽慰于我罢了,只是委屈了你自己,让我更加不能宽恕自我所为,我欠你的,是此生还不了的债,也是今生忘不了的情分。”
夏侯素菲带着微微凝滞的笑意挂在嘴角,温言道:“萧公子,言重了,你是素菲和夏侯山庄的救命恩人,舍命相助的情谊乃恩重如山,如果要说欠债,也是素菲和的夏侯山庄欠你的,万不要这般说辞,让素菲承受不起。”
萧正羽的眼风扫过丝丝怜悯和垂爱,眼前这个眉目恭顺又温婉可人的娇俏女人着实让他动了心,善解人意相处的舒适度如浴春风,让自己没有丝毫压抑和不适可言。他忍不住将她再次揽入怀中,眸中闪过一抹感动,带了几分疼惜与娇宠,沉吟片刻,缓声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你我就在山谷湖泊之间安享静谧闲适的生活,不受俗世红尘的纷扰,一切顺从心意而为,不论逾矩与否,自由自在地生活。”
夏侯素菲的心中涌上一股春色般的浓浓暖意,仿佛阳光渗透过云层将和煦光晕紧紧地裹住周身。她轻轻颔首,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依靠在肩膀旁,语调温柔沉沉道:“萧公子的怜爱,素菲感受到了,心中甚是欢喜。不过你终归有自己的家世和抱负,怎能屈身于这湖光山色的苍莽之间?素菲希望萧公子不要被素菲所羁绊,走好属于自己的人生路。这尘世纷飞的情缘,原本就宛如暗香,有着花不解语的黯然,蝴蝶虽美,终究飞不过沧海,萧公子不必这样为难自己,让素菲深感不安。”
“半帘花影月笼纱,浮华似梦逆水寒,秋风若得常开口,不做人间解语花。”萧正羽心底蓦地一动,竟有些嘶哑了声音,涩然吟诵道。
“一似云间月,何殊镜里人。一切随缘吧,萧公子,你多珍重。”夏侯素菲眼中含有一缕清冷的星火,眉心凝住几分萧瑟,面容始终维持着浅浅的笑意,从他的怀里毅然起身道:“萧公子乃人中龙凤,前程似锦,定当不负韶华,素菲祝福萧公子与长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兰舟昨日系,他朝结丝萝。”她明白因为长公主赵璇的存在,自己与萧正羽的距离已有鸿沟之远,如果自己再对情愫抱有希冀,无异于飞蛾扑火,她不是害怕被扣上对皇权不敬的罪责而受到连累,只是依稀地感觉到萧正羽对长公主赵璇还有情分未了,对于自己的怜悯与喜欢,或许只是出于一时的躁动和寂寞。她不怕深情被辜负,只怕萧正羽因为一时意乱情迷于自己而走错了人生的正轨。
这是夏侯素菲对自己的薄凉之处,也是萧正羽觉得与之相处最让自己动容之处。爱情不似人生激流,并非不进则退,太刚则易折。这是长公主赵璇还未曾明白的道理,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往往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我能唤你一声萧郎吗?只需应一声,便就够了。”夏侯素菲眼中微蓄了点点泪光,微微垂首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最直白的表白,也是最真挚的小小心愿,爱的纯粹简单,要的简单纯粹。
面对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萧正羽自然是动心动情的,他含着如同雪后初霁的温润笑容,伸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朗声道:“从未有人这么叫过我,嗯,我是你的萧郎。”
正当此时,远处有熟悉的阵阵呼喊声传来,不用仔细倾听,便可以辨识是夏侯宁波带着罗叶、紫鹃等侍卫、婢女出门下山寻觅夏侯素菲和萧正羽的声音,就在几十丈开外的距离。
夏侯素菲与萧正羽对视了一眼,心头微微一颤,轻吁了一口气,以此来平复自己先前有些激荡如潮的心情。
晨日的阳光一照,将犹如绸缎的湖面洒满了碎金,泛着清透的光,闪烁着,跳跃着,偶尔有两、三只白鹭掠过,将雪白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水中,足尖点水,向水天一色的远方,款款飞去。微风飒飒拂过湖边一株株夺目的红叶石楠,杆立如标竿,或许因为又向仲秋临近了一天,新梢和嫩叶火红由清新凉爽的亮绿色,开始慢慢渗入如血的红色,叶色鲜艳,极具生机,观赏性更佳。
还是紫鹃眼尖,她在山谷一片花木葱茏之后,晃眼瞅见了伫立在湖边的俩人,急忙欢喜雀跃地挥舞手臂,脸有喜色地左右招呼道:“少爷,你快看,是小姐和萧公子,正是他们也!”夏侯宁波等众人闻声急忙从周边各个搜索方面赶来,疾步向所指的方面奔去。
夏侯素菲和萧正羽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连忙强打着精神,嘴角溢出一缕淡薄的笑意,回应道;“是我们,在这里!”与此同时,俩人彼此下意识地拉开了两三步之遥,沉静了容色。
待到夏侯宁波等人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生起的篝火和鱼汤,虽是眉开眼笑,欣喜不已,却也满腹疑惑,焦急问道:“素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紫鹃说你昨日黄昏到正厅请安来了,我和你嫂嫂却迟迟不见你的人影,你怎么会和萧公子来到这山峰之下的湖泊,让我们一众人等好生难以搜索一番,一直从昨日酉时寻找到此时此刻。”
紫鹃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也神色焦急道:“是呀,小姐,山庄上下的人等分成了五组,”四处寻找你和萧公子,幸好少庄主带着我们顺着山峰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而下,费了好几个时辰,才在山底正巧碰上了你们。”
夏侯素菲低低恩了一声,眼色微微一滞,眸中将目光牵在萧正羽的身上,随即一弹指的时间离开视线,婉然道;“这次依旧多亏了萧公子舍命相救,否则素菲唯恐再也见不到哥哥了。”说着,她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遇袭被绑的事情讲述了出来,只是有意识地回避了她与萧正羽已有过床事的事实。
众人闻得此话,无不惊了一身冷汗。夏侯宁波眼皮灼然一跳,仿佛被火苗烫了一般,他向萧正羽俯身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感激之情,神色惶惶道:“萧公子的大仁大义夏侯宁波与山庄没齿难忘。宁波始终困惑于来犯者究竟是何人?要如何作为才能避免山庄招致横祸,不知道萧公子两天之内经历了两次劫难,困心横虑,有什么高见没?”
“我记着灰影蒙面人说过一句话‘要回无忧谷向主公复命’,不知道少庄主对无忧谷可有什么印象,是不是曾在不轻易之间得罪过什么人?”
“无忧谷?作为在外行走多年的商贾之家,我熟悉稻谷、租谷、黍谷、山谷、沟谷,但是从未听闻过什么无忧谷。他们倒是无忧了,我夏侯山庄上下却是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卧不安席。”夏侯宁波的目光冰冷如同寒锥,无可奈何地捶胸一声叹息,恨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