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沿着城市边缘前进的,喻文州借助神圣之火的可爱照明为我们辨明前路,快速看完地图又收起,向前走,手执水晶法杖,袍浪翩跹,长身玉立,手臂上微弱的火焰停息的上一秒,幽幽旷野中,仿佛一个很不得了的先知的样子。
我整个人有点浑浑噩噩的,梁清也没再跟我说话,我们俩回到人群里橙子的身旁。她行走得步履蹒跚,眼见着摇摇欲坠了,还好梁清一把扶住了她。她微微一颤,反手握住梁清的手,默然不语。
黑夜里我看不清,但她的眼泪可能打到了梁清的手背上,以至于梁清慌张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哭了?”
橙子狠狠摇头,抬手擦眼泪。
我只觉得所有疲倦和惘然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嗓子甚至无法发声,想强打精神鼓励她两句都做不到。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都是空话,谁也不能真正体会另一个人的内心,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橙子很快抹干净了眼泪,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梁清有些心浮气躁,压低声音和她讲着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你睡一觉就好了。
旁边一个高个儿小哥转过来,犹豫着问道:“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好像是宋奇英,不管是谁吧,他蹲下身来示意橙子上去,我捏了捏那个还是浑身都高热的姑娘的手,轻声向他道谢。
一个小插曲,前头走的人却有一个回来了,是喻文州,用略带些歉意的口吻说还有不超过三十分钟的路程就应该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了。
不知道他歉疚什么,压根儿没关系,他挺客气,如玉君子似的人物。
雾城面积很大,我们现在位于它东南方,地处偏僻,相当于郊区了。而研究所落在我们斜后方,要从刚刚所在的小聚居区背后跑,而我们显然是不可能再回去。决策层有人认为那个地方说不定还有值得挖掘的线索,我的任务也还未完成,所以我们可以迂回绕个小半圆再杀回城内,然后分头干事,一队去研究所继续发掘,剩下的人去市中心,如果没有碰到王杰希他们,再分一些人往山里走,剩下的人就一边搜集修理通讯设备的工具,一边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以覆盖全市的广播手段,毕竟还有些战队的成员至今没有出现。(我疏于观察,这才知道他们一路走,一路都在醒目的地方留了提示。)
路子很清晰明朗了,人多力量大,头脑清醒的人也不少,其实压根儿就用不着我动脑子,跟着混都没关系。
可是并不行啊。
头疼欲裂。
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们到达地图指示的小集镇时,发现那里早为感染者所占领,游荡的丧尸们无神无智地在黑夜里逡巡,一些倚着或坐在墙边,看起来像休息似的。只是我们甫一踏入,他们立刻被触动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疲惫压力下的所有人都很愤怒了,而且人这么多奶妈还给力,连叶修也怒起来,说杀,就搁这儿砍完了扎营,还让不让人玩儿了这破游戏。
二十分钟后,敌人仍然毫无止尽的苗头,而且有过好几次特殊感染者引发的威胁,大家的神经也有些绷不住了。
“叶神,蓝耗撑不住啊。”江波涛提示了一句。
他还没回答,被围在战团中间的喻文州突然被人撞开了,读条中断,但撞到他的唐昊也是被Charger推的,都挺惨。
喻文州极其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行的,我们还是继续退吧。”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临街的一栋房子垮塌了半壁江山。张佳乐抬起他的护目镜,郁闷道:“这还怎么打!”
苏沐橙提着她的手炮,也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意味,眨巴着眼瞧叶修。刚刚丢了机械空投差点把临街队友也埋了的肖时钦早收手了,闻言也推了推眼镜,说:“咱们撤吧。”
其实以叶修的品性,根本不需要什么台阶下,他总是会做出最有利的判断,而且不惮任何人的调侃,毕竟他都能反调侃回去,所以改口喊撤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尴尬。
然而一只Spitter偷偷摸摸往人群中喷射了一滩绿莹莹的胃液,这时机也是抓得绝了,准备聚起来溜之大吉的人们又不得不四散躲开。我倒退着踉跄出腐蚀液体的范围,慌张扭头,看见不远处橙子搂着宋奇英的脖子,都还平安。
可是来不及松一口气,他俩背后那个哼哧喘着粗气的身影就扑了出来。
“让开——”我拔剑直追那只Charger,轻剑直接捅进他粗壮的臂膀,血流喷溅了我满身。
宋奇英还是被撞开了,但我被Charger挡住,未曾看见具体情况,当几声枪响追过来直接爆掉丧尸相比他的身躯小得可笑的头颅之后,我抽剑,侧身又被一个普通感染者踹了膝盖,腿脚一软,险些叫那玩意儿胡乱挥舞的手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然后我就听到前方一声惊叫,极其快速地被掐断了。
小楼天台上潜伏着一只Smoker,趁乱长舌一甩,直接卷住了背着橙子的宋奇英的咽喉,大概还想买一送一,结果两个人太沉了,啪地一下把自己的舌头扯拉断了,他非常快地一边收着舌头一边在楼上跑开。
虚惊一场。一个不认识的神枪手小哥立马向着楼上空放了数枪,但是碍于角度,根本打不着那个藏在顶楼上的Smoker。与此同时,不知道是哪一个莽撞的家伙,近距离击杀了刚刚的Spitter,胃液流散,我们刚刚有所靠近的队形又要进一步散开。
我想收回之前说的,这些感染者比死尸好打多了的话。
梁清这个暴力花间杀红了眼,本来好好跑着的丧尸并不知道自己下一秒的命运,象征生机的绿芒却成了催命的刀,没入身体,而后他们血脉崩裂,抽搐着倒地。我心中一口郁气纠结不散,于是也恶狠狠地借打架发泄出来。可是街道上已经堆满了尸体,继续下去我们撤退也要举步维艰了。
混乱嘈杂的环境里,我忽然听见一阵恶心的反胃声,是Boomer!正举目四望,就看见宋奇英护着橙子连连后退,肥胖的丧尸圆鼓鼓的肚子猛然一提,向他们喷出了一股秽物。
马上有远程干掉了Boomer。
但他们也许不太清楚,或者一时忘记了Boomer的呕吐物的作用,不停涌动的尸潮顷刻间改变方向,向着本来是意图保护女孩儿而远离战圈的两人涌去,极其迅速地盖住了他们。
我跳起来蹑云,空中换泰阿砸了过去,就在拔出撼地重剑的那一刻,一道裹着粘液的肉色绳索从天而降,这次学了聪明,缠住了伏在宋奇英背上的橙子。
Boomer的呕吐物是有致盲作用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少年人正双拳难敌四手地苦战,退往墙边大抵是想让背后手无寸铁的女孩儿不被丧尸攻击,却让刚刚那只Smoker捡了漏。但是他反应极其迅速,反身就抓住了骤然腾空的橙子。Smoker缠住的是她两脚的脚踝,倒吊着想把她拉上去,而宋奇英抓住了她的腰,又转为抓住她的手臂,和丧尸拉锯。
短短时间里我都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拼命挥杀着往里挤的丧尸,抡圆了中间开出一条路来。奸滑的Smoker不肯露头,身后有人朝着他吊在墙上的舌头开枪,但橙子大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而且她如果受伤那是危及生命的事情,导致舌头其实很不好瞄准。在我切轻剑预备腾跃而起的时刻,她还被捆住双脚倒吊着。
就在这一刻,我看见橙子努力地想从救她命的人手中挣脱出去,宋奇英看不清楚,已经急得问她在干什么,而她一言不发,已经挣脱出去的右手努力地掰开对方双手握紧她左腕的指节。
“是不是只要在这里不会再醒过来,就可以真的回去了……”
言犹在耳,我脑子里嗡嗡响,尖啸道:“住手!你他妈疯了——”
千叶长生直掷出去,切断了那恶心的舌索。
橙子蓦地落下来,倒是砸得宋奇英一起歪倒了地上。在尸潮包围中没能站稳倒地了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只会挠你踢你的丧尸一旦得到机会踩你,那都是大活人的体重,没几下就能活活把你踩死的。
到这个世界后我少有的几次发脾气基本是埋在内心消化掉了,但明白橙子意图的时刻我既震惊又出离愤怒,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没有时机,我可能真的会冲到橙子面前失控地吼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到最后危险解除,我们又狼狈地流窜在逃亡之路上时,我又已经把那份愤怒默默地在心里咀嚼过几遍了,变成了一种平静的哀凉。橙子迎向我的目光毫不躲闪,很坚定,却闪动着绝望的泪光。
“竼竼你不懂。”她小声地,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和我说。
“你忍一忍,我懂的,”我死气沉沉地轻声跟她说,“我承受的心理压力不比你小……我什么都懂。”
她想要和我再辩解,我抓住她垂落下来的手腕,慢慢移到掌心,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茫然道:“不,你说得对,我其实也不懂。”
同样的境况加诸不同的人,也不会诞生一样的结果。她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甜甜蜜蜜的小姑娘,在这里的境遇同我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撑到现在不容易了。
梁清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她当时站在外面拼命地杀怪,碍于职业局限真的没法儿跟我一样冲进去,所以没看见橙子的小动作。我颇为疲倦,也不想解释,说明天再说吧。
因为我们还要赶路。
走到张新杰都开始犯困,断言时间在夜里十一点上下时,零星的灯火出现在了远方,不在公路边,要更深一些。这一天我们行进的路程够多了,入夜以来更是兵荒马乱,我估计就算那地方再怎么不济他们也要咬牙切齿地先把敌人碾碎成渣渣,然后坐下来睡觉。
我们加速,从公路跳下野地,斜穿着迎向人工的灯火。这情景是有点诡异的,万籁俱寂的郊外,一群疲惫的旅者兴冲冲地跑向温暖的橙色灯光,但那里并不会有什么热情好客的主人,只可能有一地血迹和破损的尸体。
先头部队远远地喊没问题可以过来,我们便不再等,一窝蜂地涌过去,不知该是意料之中还是大失所望,面对着两间低矮的仓库。高高挂在仓库外的风灯亮着,似乎有嘲笑的嘴巴,两个仓库中间有一对交叉的火把,当然早已熄灭,看着就是一个大大的否定符号。
“别挑三拣四了,”叶修走出来,“干净。文州你赶紧读个条看看四周,要没什么东西就歇下吧。”
喻文州好脾气地同意了,走出人群外无声念诵着繁复的语言。
最后我们在草垛上安营扎寨,一间谷仓一间畜牧仓,后者里面还有死去的牲畜倒在地上,虽然没有腐烂造成的臭味,但牲畜生活的地方本来就难闻,于是大家都挤在了谷仓里。
他们迅速地确定值夜问题,因为耗蓝都有点狠,每个人都得多睡一会儿,但时间又是耽误不起的,所以商量了轮值。梁清取出了一盒子药,问我找不找得到水,我这才想起这个问题,心头更软了一些,茫然地摇摇头,跟挨着我们的戴妍琦说,能不能出去造一坨冰。
戴妍琦莫名觉厉,兴致勃勃地用法杖旋了个小冰球给我。我盯着冰球,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把它弄成水。
梁清走了出去,我看见她站到周泽楷面前,伸手向他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就掏出一把枪,放在了她手上。她捞了一把干草搂在怀里,回头叫我:“小叶子,出来。”
我捧着冰球走出去,不知道她要干嘛,结果她将枪,那把很久以前出现过的沙鹰,递给我,说把墙上钉死的火把射下来。
“你真看得起我的准头。”为什么不直接叫周泽楷出来?
“是看得起你的臂力,”她说:“就问你能不能吧!”
“不能,射下来干嘛?”
“点燃了,化冰。”她把干草堆在地上,然后手上变出了一个骨瓷杯。
……咦?有背包的人确实很方便人生。
“在宾馆里还没打架的时候就拿了,想着橙子以后吃药会用到水,万一没容器呢,”她说,“快把火把弄下来。”
“不用的,”我冷静地说,“先不说那里面还有没有油,它的条件也达不到子弹能射燃。要点火的话,我去找人借火。”
我很快带着叶修的打火机回来了,那只漂亮的银色金属雕花打火机。
梁清向我伸出手,我一愣,她说:“枪给我。”
“……你不打算还给人家了?”
“不然干嘛骗到手?”她说,取回沙鹰,狰狞又优美的杀器转眼间就消失了。
好吧,周泽楷两把枪,本来也用不上。
我们不敢用明火烤,怕炸杯子,干草又烧得快,又进出了两趟填柴火,才把杯子里的冰球化开,然后我打发梁清回去,我在这儿消灭火灾隐患。
她要进去之前,我又叫住她,说:“你跟橙子好好聊聊吧,你也比较会骂人,快把她骂醒。跟她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梁清一愣,挑高眉,“你特么告诉我什么了?你丫又——”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五官无一不在写着清儿别跟我扯皮了,开诚布公就让她自己跟你说嘛。
梁清转身,飒沓如风地冲了进去。
我踩灭了最后一丝火星儿,脚尖踩着焦黑的灰烬,无意识地碾来碾去,好一阵儿都不自知。
直到背后一个人问:“你在干嘛?”
我一激灵,扭头,扯了一个十分不由衷的笑,说:“没干嘛。”
然后把打火机丢给他,“谢谢。”
“纵火未遂?”他问。
“什么呀……”我没力气地反驳。
“小孩子别玩儿火,没听说过吗?”他淡定地说,一脚踩过来,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灰烬压在脚下。
你这可恶的大人……
我眨了两下眼睛,长久地盯着他,盯到鼻头发酸。
叶修望着天,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烟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没注意到我那么强烈的视线。
或者是他早注意到了,但摸不清缘由,就不好贸贸然拆穿。
“哎,叶修,”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儿吧。”
“……啊?”
我想起吊桥死里逃生夜,我问他能不能摸摸你,他也是这样的表情,发了同样表示惊讶的一声“啊”。这样我又有点想笑了,吸了吸鼻子,说算了,不怎么记得词。
他宽容地看着我,说:“不是跟你说了,少想那么多吗?去睡吧小姑娘。”
我点点头,往里头走。
我想给你唱首歌呀,可是只记得那么几句词了,最想说也只有那一句,不过是……和你认识真好,真的真的是很好很好。
梁清和橙子并没有在讲话,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都睡了。我回到我们仨的草垛上时,发现橙子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有些重,而梁清却睁着眼睛,在等我的样子。
“你们……”我压低声音说。
“说完了。”梁清说。
我点点头,卸下轻重剑立在旁边,侧身躺下,轻声说:“再说吧,先睡觉。”
梁清张了张嘴,我却竖起食指立在她唇前,叹息着,说:“真的,你让我静一静。”
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一只手轻柔地落到我头上,揉了揉,梁清说:“好吧,晚安。”
我却猛然睁开眼,抓住她的衣襟,凑过去整张脸埋在她的胸前。
她震惊之下挣扎了两下,却很快地安静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会哭呢,却并不能流下泪来,而是很平静地和她说:“梁清,我清楚的,我们要回家,这是唯一目的,不会被混淆的。”
“嘿……”
“我得回家,虽然现实那么不如意,对我那么困难,”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可是起码因为……我是独生子女啊,呵呵,失独家庭有多惨你看过那篇记录文学么?”
“谁不是呢,”梁清说,“玩玩儿算了。”
什么叫玩玩儿算了……又瞎扯淡,算了睡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