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仙山,白雾霭霭,青松森森,翠竹凝清露,仙风送神香,白鹤振翅穿云路,玄鹿俯首饮玉泉。山中无道,自有隐修踏出;紫府有心,但看修真诚意。凭至诚,一步一叩,直上瑶台玉阙;慢欺心,认作捷径,小心地府阿鼻。劝一句,若无定力宁不修;且警醒,心志不坚速回头。
且说终南山上有一道观,名曰“紫芝观”,乃是八大仙宗之一“天微仙宗”的下院,院中一概是女弟子。为何?一来是与乾道分离,互不相扰,免去多少麻烦;二来她院中坤元道丹别有妙旨,也只适合女弟子修炼。故而虽属天微仙宗统辖,但也自成一派。
这日晨光熹微,轻雾渐散,那紫芝观大门早早的打开,内中出来个女冠,挽着髻儿,整洁朴素,提着一个水桶,想是要到山涧去提水去。刚出门没几步,远远的就见着下面小径快步跑上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师父、师父”的高声呼喊着。俄而走近来些,那女冠定睛一看,喜道:“咦!是蕙卿师妹,是蕙卿师妹!”说着也不顾脚下的木桶,飞也似的跑进山门,报信去了。
却说自那日后,程荑带着彩茗,向客店主人问清了北上终南山的道路,紧赶慢赶,穿州过县,不一日终于到了终南山脚下,也不住店了,就在一块大青石上囫囵休整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加紧脚步上山来。
远远望见紫芝观的楼角飞檐,程荑就喜出望外,撇开彩茗,又催脚程,自己先快步跑上山来,直跑到山门前,已累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抬头看了一眼山门上的匾额,“紫芝观”三个大字历历在目,方才如释重负般一笑。回头望彩茗,彩茗也快步跟了上来,到了门前就与程荑抱在一起,两人呵呵大笑,就在门边的一块青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直揉腿肚子,歇了好一阵才站起来。
“彩茗妹子,你来看,我们到了,这儿就是本门了。”
“嗯……”彩茗点点头。
“唉,可放心了,总算到了。来,我带你进去看看,也见见我师父。”
“嗯。”彩茗又点点头。
两人手挽手,跨进了山门。一进门内,气象又与门外不同。门外虽是山幽水秀,毕竟还是尘中世界,哪里及得门内的清净?
进得门来便见一道青石阶,蜿蜒入云,石阶上落英洒洒,绿苔清新,道旁一色青瓦盆栽,都是遒劲苍古之松,长青灵瑞之草;拾级而上,便如身在云雾中穿行,四周茫茫不辨南北,展眼浩浩哪论东西?再行一程,忽地飘来一股异香,既非沉水檀木之香,又非瓜果花草之气,却是透人心脾,为之忘俗;出得云雾处,又见青松更比前番老,微风抚动,枝叶摇曳,似有迎客之意;敢问苍猿可是通人性?攀李摘桃,铺陈道边,大有献果之情。真个仙山真福地,玉台妙洞天。
两人一路贪看不尽,不知不觉上到石阶尽头,一看,好大一片坪地,俱是白玉石铺就,左右两边仙圃种的是奇花异草,对面一处大殿,古苍**。走近处,眼见这座大殿一任自然,柱壁皆未雕饰,连漆都没上,门楣上也没有匾额对联,却是庄重坦然,大有见素抱朴之妙。
进门来,见内中并未供什么神像,供台上立一牌位,上书的是“太清仙境大赤尊天太上道祖混元上帝道德天尊”,下面铺陈这香炉、花插、烛台、果盘等物,对对排排,桩桩件件,一丝不苟,严设整齐。彩茗看不懂这一大串,好奇地左顾右盼。就见程荑上前,在蒲团上深抑长跪,顿首礼拜,如是再三,方退起来,退到彩茗身边,轻轻说道:
“刚才我们来的地方是玉台坪,这里是老君殿,穿过这里才能往后面去。既到了这里,你可千万不得放肆了,可不得再像在外面似的疯跑,更不要看什么新奇,就大声喧哗,搅扰了师父师姐们的清修。”
彩茗听着程荑说一句,就应一句“哦”,可心思早飞云天外了,哪里还听得进去?一路上来,见什么都新鲜,看见什么都想问,方才是被这仙府景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缓过气来,便指着供桌问道:
“蕙姐姐,那是什么东西?小木牌吗?为什么要摆那么高?你干嘛要拜它?”
“哎呀!”程荑慌忙一把捂住彩茗的嘴,急把彩茗举着的手打落,又急又不敢嚷,憋着声音忙道,“我的小姑奶奶!我还在说你就乱来了,这是亵渎天尊呀,最放肆的了,万不能用手指啊,还有你那说的什么话?不能乱说了。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道祖莫怪,道祖莫怪。”
“哦!”彩茗不知何事,但见程荑神色紧张,以为做下什么大罪过来,吓得连退几步,倚在门槛边,一只脚已经踏出去了,眼睛死死盯着供桌上的牌位,生怕“道祖爷爷”一时生气,飞出来揍她。
程荑正忙着忏悔时,后面一个声音似喜鹊一般嚷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忙回头处,见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头束青丝带,身着水合袍,二八年纪,姿容清丽,正躲在后殿帷幕下,盯着程荑偷偷冷笑。
程荑连忙近前施礼,口称:“崇真师姐!”
“嘿嘿,我以为这下山一趟,早被花花世界迷住了呢,哪里还知道这儿有个师姐?”
“师姐莫怪,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算你还有些儿良心,知道回来。说吧,怎么这一去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可是上虚宫留你了么?”这位崇真道长说着撇嘴一笑,“还是看上了哪个俊俏少年郎?被他把魂儿给勾去啦?”
“嗨!没有没有,师姐好不正经,没得平白污人清白的。”程荑脸色一红,一跺脚,没好声气的说道,“投书送信也顺利得很,只是回程……”说到这里,程荑神色一暗,望向彩茗,见她还在门口张望,时时注意这边,又不时看看外面。
程荑拉过彩茗到崇真道长面前来,崇真问道:“回程如何了?”
“唉~回程奇遇颇多,但也一时难以言尽,都跟这小丫头相关。”程荑指向彩茗说道,说完又跟彩茗说,“彩茗妹子,你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姐,道号崇真。她平时很照顾我的,你就称她一声崇真道长吧。”
“诶——别别别,”崇真连连摆手道,“别道长道长的,我还没那修为,也生生的把人叫老了。嘻,你既是她的妹子,也算我的妹子,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彩茗初来,还怯生生的,见她面容和善,也心生欢喜,微微点头应道:“嗯……我叫她蕙姐姐,也叫你崇姐姐吧。”
崇真和程荑“噗嗤”一下笑出来,俱道:“什么‘虫姐姐’,‘花姐姐’的?这小丫头真有意思。”
崇真复又问道:“听蕙卿说你叫彩茗?你姓什么呢?”
彩茗略一犹豫,轻声道:“姓……石……”
“哦……”连程荑也叹一声,“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姓石。”
崇真笑道:“石……彩茗,名字不错呀。呵呵,以后像现在这样没别人时,你就叫我崇真姐姐就行,要在其他人跟前,你就叫我崇真就可以了。”
“嗯。”彩茗又怯生生的点了一下头。
程荑这时向崇真问道:“唉,不想我这次投书竟迁延了个多月才回来。我千辛万苦拜上山来投在师父门下,好容易得见收留,这次又将这样重要的差事交我,我却办得这么不爽利,真是辜负了师父的殷殷期望。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师父可曾出关么?”
崇真答道:“前几日便已出关来。你一去这么久,早过了师尊出关之期了。师尊虽没明说,但也是很关心你的。唉,莫在这儿说话了,还是先向师尊她老人家请个安,让她放心才好。你们快随我来。”
程荑连连点头,拉起彩茗,随着崇真向后殿而去。
一路上经三清殿、甘露殿,过祖师阁、玄龟台,没过一处殿阁,程荑都至诚稽首叩拜一番。渐次行至一处院落,青砖黄瓦,幽篁森森,旁有清泉川流,庭院中排着几根石柱,内隐着三才玄机;回廊上挂着几张星图,暗含着四象灵枢。清池立着两三只白鹤,高岩栽着四五株青松。好个清幽避世清净地,宁心悟道广寒天。
崇真轻轻的道:“这里便是师尊居处了。”
程荑敛衣肃然,一旁侍立。彩茗还是一如来时,贪看景致,不肯一时消停。程荑拉拉她的衣袖,眼神示意,彩茗方才略略收敛些。
崇真正要近前禀报,却见一旁一个道姑忙不迭的摆手,快步走上前来,细声说道:“你们有何事?”
“哦,崇瑛师姐,蕙卿她回来了,我们特来请安的。”崇真说着往程荑一指,程荑见着这位师姐,微微欠身,道了声好。
“你们今日来得不巧,师父她今日正在会客,恐无暇和你们见面了。况且蕙卿回来的事,师父也已知晓了。既回来了,师父和大家也都放心了,请安问好的事不急在今日,也是师父让我出来,说是见到你们,就请你们先到后面弟子房休息一夜,有什么话,明日再来说吧。”
既是如此,程荑一行人也不好再打扰,托这位崇瑛师姐带个问安请好,一干人又转向弟子房而去。程荑虽已上山,但毕竟还未出家,故而弟子房没有她的房间,一直都是在客房暂住的。今又多了个彩茗,崇真便在后面客房安排了一间大点的房间,将两人安顿下来,又安排些斋食款待了。程荑和彩茗一路跋涉上山本就累极,一定下来便各自安歇。是夜无话。
次日早起,程荑嘱咐了彩茗几句,告诫她不可恣意妄为,乱跑乱闯,更不可招惹是非,自放她去玩罢了。自己便径往承松真人居处静候,望能得早请安。
刚走到净尘居院落外,就见着昨日接着她们的崇瑛道人出来,一见她便笑了:“师妹来得好早。师父才从定中出来,还问起你来,你这就去吧。”
程荑微笑致意,往院中便进,到了门首,正要敲门,就听内中咳了一声:“是蕙儿来啦?”
程荑诚惶诚恐,忙得轻轻答一声:“是。”推门进来,便见内室极净极洁,地上是蔺草编织的草垫,铺设整齐,三个飞云蒲团一字儿排开,放在左首边上。房间四角各放着一盏铜鹤金灯,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承松真人就在最靠里的蒲团上打坐,面前一座错金群仙会博山炉,内中焚的是百年沉水御香,轻烟袅袅,真如仙室洞府。再看那位真人,头插蟠螭镂雕白玉簪,发髻上缠着黄绫彩缎,面如满月,双目微闭,状如蒲丝,细巧鼻梁,朱唇紧闭,样子不过三十来岁模样。穿着一件八卦领山河一宇朱绫道袍,腰缠一条九结络子龙筋丝绦,上挂着一块雷木道令,下身着一条玉蚕素丝裤,旁边摆着一双八耳十方鞋。正在那里默念经文呢!
程荑进来不敢造次,仍在门边侍立着。过了一阵,那承松真人方开口:“来啦?”
“是。”程荑应道。
“近前来,到我身旁坐下。”
“谢师父。”程荑一个万福,这才走到最下首一个蒲团处,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不敢抬头。
这时那真人方渐启妙目,把程荑好好打量一番,半晌微微笑道:“如何这次投书送信,延宕了这许多时候才回来?”
程荑料到她师父要问起,便将这一路如何投书,几时回程,路上偶遇彩茗及那黑袍蛊师,如何误入逸老村,如何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给她交代了。
承松真人又闭起双目,一路听她说将来,好似入了定,也没有问过她一句,直到程荑把一路艰苦危险讲完,这才慢慢打开双眼,含笑道:“乖孩子,你果然没有欺瞒我么?”
程荑一愣,随即诚恳答道:“弟子诚心拜在师尊门下,幸师尊不弃弟子愚鲁,愿意提携,弟子感戴五内,志心诚意,岂敢对师尊有半点欺瞒?若有不实之语,便教弟子刀钺加身,化为齑粉!”
承松真人微微一笑,招招手,让她趋近几步,拍着她的手说道:“我也素知你是诚实勤勉的好孩子,你用不着如此赌咒发誓的,这咒誓也是乱发得的?我半月前出关时就问起你了,听说你还没回来,真真急死我们,也不知你耽搁在什么地方了。没奈何,我便再入关室,以‘天通遥观’之法找寻你的踪迹,却感到一股阴力将你禁住,我本欲立即前去救你,所幸我感到那股阴力并无加害于你的意思,反而是将你保护起来。想着这次让你投书,本就是有意锻炼你的意思,既然你有此奇遇,也是对你江湖经验的历练。我这里便暂且不动,只每日还是用天通遥观看着你,若你有危险,我便赶来。好在之后一路顺遂,再无大事。”
程荑感动莫名,目光闪烁,几欲垂泪,谢道:“师尊栽培之意,弟子至喜拜受,今后还望师尊不吝指教。”
“嗯,你有精进向道,扶危济困之心甚好。”承松真人微一停顿再说道,“只是你学艺未精,这次出头帮助人脱困,惹上了如此厉害的角色,幸亏得这次你运气好,得以逃出生天。若是一个不慎,教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以后你就只管静修道行,再遇到这样的事,可助则助之,不可助则尽量莫惹是非,素来告知于我,免得把你也搭上。”
程荑面上露出不解之色,也不好反驳,只得点头称是,随即问道:“师父方才说潜心静修,莫非弟子求您之事,师尊答应了?”
“嗯?何事?”
“便是弟子常跟您提起的,为弟子传度授箓的事啊。弟子是诚心向道,绝无退悔,师尊也视察弟子多时了,不知何时师尊能发大慈悲,开坛授箓,度脱弟子出这浊世红尘。”
承松真人复又将眼闭起,嘴角一扬,默坐片刻,慢悠悠的说道:“这事儿啊——咳,且先不忙说这个。近日我观中来了两个客人,我想让你先见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