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剑云几乎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谢夷峰见他一动不动,拍拍他的肩头也没反应,只是眼神呆滞,眉如剑锋,凝望着那墙根上几个首级,正喃喃自语:
“错了……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史剑云眼神余光再瞥,惊见药铺的秦老板和那日雨中问路的几个老者都赫然在列。一阵风起,这些首级面目狰狞,随风摆动,滴溜乱转,仿佛述说无尽冤屈的幽魂,更像含恨索命的夜叉恶鬼,使得史剑云心惊不已,连退两步,正撞在谢夷峰身上,一时惊醒,就听见他问的话。
“……错了……杀错了……”史剑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
“杀错了?杀错谁了?”谢夷峰问道。
史剑云摇摇头,不想再说,亦不能再说,缓缓连退了数步,逐渐退出人群,埋着头,直往城内走。谢夷峰见他这神情,心里亦觉事有蹊跷,但和阿展等搞不清楚他是怎么了,只得跟着一路回来。
回来的路上还有百姓在聚往南门,看这些“匪徒”的好下场,一如来时路上,说说笑笑,或怒骂之,或嬉笑之,或羞辱之,或戏谑之,只不过这些史剑云再也听不见了,反复回荡的只有内心那声:
“错了!杀错了!”
如此失魂落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心绪翻涌,不知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只得由着这腿,信步而行,只觉天地之大,就找不见了自己,每每到一个路口,诚不知向左?向右?待要择一,又迟迟不能向前,难选难行,把双目用力一闭,登时就像封伯、秦老板、蜀宁村人的头从身后飞来,“嗯嗯哈哈”的,就像喉间一股怨气散不去,盘旋回绕,仿佛有满腔恨意要说,可就是说不出来了。史剑云吓得把眼一睁,一头撞进一条巷子去,也不管这是去哪里,只盼快点离开这些幻影,不想看,不想听,更不想想了。
其他人见他这样异状,都深为之担心。尤其谢夷峰,心里似乎有些不安,恍惚一个魅影在眼前晃动,老想伸手去把它抓住,可心里却又深怕把它抓住,深怕那个魅影变得真实的时候,自己会被那个魅影给吞噬。
“哟,史家少爷今天回得好早。哦,少爷也回来啦。”谢府门子的一声招呼惊醒了浑浑噩噩的史剑云。史剑云抬头一看,已是回到镇武镖局的大门口了。
再一回头,只见着谢夷峰一个人。原来在他茫茫然时,谢夷峰已叫阿展他们几个先回宽仁巷去了,而他也不想再扰乱史剑云的内心,只默默地跟在后面,只盼他能恢复过来,把他心里的困惑说出来,能够痛痛快快的说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贤弟……我……”史剑云以充满疑惑的口吻说道。
谢夷峰打断他的话:“剑云兄……进去吧。”说这话时,谢夷峰眼神忽地坚定,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
两人相视沉默。良久,史剑云微微点一下头,向门内走进,谢夷峰随即跟他进去。
两人一路上神情严肃,见着师兄弟招呼或下人请安都没回应。正来到花厅后一处回廊上时,迎面碰上薛隆,撞了个满怀,那薛隆笑道:“嚯,是少爷和史家公子啊。怎么走得这么急?咦?看你们面色,怎么怒气冲冲的?是谁惹你们不高兴了?我带人去教训他!”
史剑云冷笑道:“兄弟我虽说是初出江湖,武艺上还是有点自信,还不至于被人欺负了,要请你哥子带人给我出气的地步。我且问你,谢……世伯现在何处?”
“哦,原来是找师父啊。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海灜斋小憩,”薛隆笑道,“不过我劝两位小少爷现在别去。昨夜师父他应约赴李大人的酒席,今天近正午才回来,一到家就说累得很,所以才到海灜斋那边休息去了,那边清静。你们有什么事只给我说就是,别去吵着他老人家。”
史剑云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薛隆一眼,冷笑道:“薛大哥这次虽世伯出征剿匪,功劳一定不小吧。”
薛隆听他这么说,还当老实夸他剿匪出力,功劳不小。遂呵呵笑道:“哪里哪里。都是师父和张大人、团练穆大人领兵指挥的功劳,我们这些子弟们只管奋勇杀敌便是。兄弟我只知道听从师父和大人们的调遣,遇着贼人,我也是卯足了劲儿,管它三七二十一,能多杀几个是几个,为的是报答师父和大人们的知遇之恩罢了,哪里有什么功劳哟。”
“薛兄还说没功劳?只怕临阵时冲第一个的就是你吧!”
薛隆笑道:“嘿嘿,师父他老人家都身先士卒了,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还能惜身保命?自当冲锋在前。我不过是仗着刀快,多杀了几个贼子罢了,不值一提。”
“薛兄好快的刀啊!”史剑云沉声说道,“薛大哥只管杀得痛快,也不怕刀快了,一通乱杀杀错了人?”
薛隆哈哈大笑道:“哎呀!我说这就是哥儿你少于见识了。那些盗匪穷凶极恶,看着天兵下降尚且还要负隅顽抗,更别说平时劫杀过路商旅的酷烈凶残。兵到燕子山前时,张大人就说了,这次剿匪务必成功,见着山贼,我们只管杀就是,反正这些悍匪就算抓着了也是死罪,没有杀错的。”
“难道见着百姓也杀?!”史剑云厉声喝道,隐有怒意。
那薛隆尚不悟,嘻嘻一笑,道:“这就是哥儿江湖阅历浅了不是?那燕子山的强盗何其凶悍?见人就杀的魔头,周围还能有老百姓不成?哪个老百姓敢到老虎嘴边儿打瞌睡?若真遇了周遭有百姓的,更要十二万分的提防!那些都是周围山寨的喽啰,化妆了老百姓做眼线,当探子的,看着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若见了哪条道上有商旅经过,悄悄的报知山寨头领,预先埋伏了,半路就劫了,把人杀了往那深山沟子里一丢,毁尸灭迹。若是像咱们这样的官军经过去剿灭他们的,预先就早早报了头领,一窝人作鸟兽散。更有一种胆大包天的,故意的引了官军去山贼埋伏好的地方,突然地杀出来,反把官军消灭了的。所以啊,那些地方哪有什么百姓,就是一群盯梢的贼子罢了,一样该杀。”
史剑云被他这一番话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攥着拳,立在廊上喘气。薛隆见史剑云半晌不作声,告了失陪,摇头讪笑自去了。
“是何道理?!是何道理?!”史剑云气苦半天,只呼出这一问。
一旁谢夷峰见他这般气恼,心中疑惑更深,那隐隐不祥预感越来越明显,又怕那薛隆不明底细,粗枝大叶的乱说,倒把事情说歪了,当即劝慰道:“剑云哥莫生气,这薛隆虽武艺不错,人却粗夯,只知听我爹的,从来不过脑子想事的。要真是大事,还得找爹爹商议,把来龙去脉问个清楚才好。”
史剑云正自混沌时,听他说起要问谢义全,便觉是一线光明处,极力赞道:“不错!不错!去问世伯,去跟世伯问个清楚。”说着就连谢夷峰都到海灜斋而去。
史剑云彼时正在气头上,临近海灜斋时才猛然想起:谢义全毕竟是自己长辈,又是父亲的至交,自己若真气势汹汹上前质问,倒是自己先失礼数了。倘若他不认其事,来个一推四五六,更或也像薛隆一样,认定了封伯他们是虎踞崖派的奸细,认为是该杀之人,我又当如何因应?自己没有真凭实据,实难道清楚是非,要因我一时冲动,惹怒了他,因而累及镇武镖局和我们正金门的关系,父亲那里我如何交代,我该怎么办?
此时史剑云和谢夷峰都走到房门前,史剑云更已抬手准备敲门了,只因这心念电转间无数种问题冒出来,使他这手始终敲不下去。正犹豫时,那门自己竟开了,却见是谢夫人走了出来。谢夫人迎面撞见是他们两个,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小声一些,悄悄把他们拉到一边,离海灜斋远远的,方轻轻说道:
“老爷自回来后就没好好休息过,连日来更是疲于应酬各家请宴,已是困倦之极了。这里正得着些空儿,倒头睡下了,你们两个皮猴子莫去打搅他,有什么事回我便是了。”
谢夷峰赶忙拉拉史剑云的衣角,摇摇头示意他不可。史剑云一想也是,谢夫人毕竟是女流之辈,自己心中所想之事关系实在重大,若所想是实,这不仅关系谢义全的罪状,更关系他和镇武镖局的名声,江湖上各门各派再如何看他们?这事情万不能说与谢夫人知晓,她又如何承担得起?
但又想到要真如此,那便可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死于谢义全之手了,而自己还要在寄住在他谢家的屋檐下,自己良心何安?这叫人怎么忍得下?一想到此节,复又怒火难平。当下强忍情绪,不再细想后果,沉声说道:
“倒也无甚别事。谢——世伯既已安歇下了,我也不便打扰。只想着我此番来益州投书,已叨扰不少时日了,眼下既无大事,我这里就想告辞回家了,多日逗留,家中父亲还为我担心,我也想早日回去,好安家人悬望之心。”
此番话引得谢夫人和谢夷峰都是一怔,谢夷峰急问道:“这么急?”
“是啊,再多住两天嘛,你难得来一趟益州,正该多住几天,你们两兄弟多亲近亲近才是,怎么这就急着要走了?”
“委实是我牵挂家父,晚辈这一路来时,已是行错道路,耽误了不少时日,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家父难安,反倒是我这做儿子的不是了。还请世伯、伯母和夷峰兄弟见谅。”说着史剑云双手一抱拳,低下头去。
这一着是谢夷峰没有想到的,但却是他心中目前觉得最好的说法,所以他虽因史剑云提起辞行之意而感到惊讶,却无甚挽留之意,盘算着不管是史剑云还是父亲都要静一静,自己也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须得等史剑云静下来,再把事情打听清楚,此时不宜彼此闹僵,故而也不着意挽留了,只叹道:
“哥哥若说要走了,也不必这么着急,等明日准备妥当,我们再设宴为你送行,你看可好?”
谢夫人还要苦留,听谢夷峰说这样话来,责道:“祯儿说的什么话?怎么不挽留你哥哥一下,还当真要送你哥哥了?想是这几天你怠慢了你哥哥,惹得他不高心了,所以要走,是不?”最后这一句却是问史剑云的。
史剑云道:“伯母多心了,夷峰待我如同胞兄,无一处不按礼数,怎敢说怠慢二字?晚辈更是深感世伯、伯母的盛情,铭于五内。委实是晚辈思乡心重,看着世伯操劳,亦同感于家父在家悬念之心,使家中长辈操烦,晚辈大不孝也!还望伯母勿要多心,恕我则个。”
谢夫人还欲再劝,只听海灜斋内一个雄浑但疲惫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也不必苦劝,云儿思念他父亲,是他的一片孝心。况且在咱们这儿住了不少时日了,数月后有场江湖盛事在正金门举行,他们家里还要准备一番,要是耽搁了他的行程,史老弟只怕又要责怪他了。他要走就让他走吧,来日方长,江湖上定有再见之时。”
谢夫人听老爷都发话了,自己也不好硬拗,只得作罢,但也劝史剑云且再住一日,今天好好准备,明天践行后再走。史剑云见既已如此,也不好再推托,便答应下来,自去收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