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史剑云在街上寻访彩茗的线索,正在问人时,就听身后一人高叫“史公子”。急回头看时,只见后面一人作短衣打扮,原来是镇武镖局的仆人春福儿。
春福儿跑到史剑云跟前,气喘吁吁的道:“史、史公子,快、快、快回去吧,老、老爷……老爷他们回来了。”
“世伯班师回来啦?!”史剑云又惊又喜的说道。
“是,是啊。早间就进了南门了,一大上午都在府衙那边交令复命,报知这次剿匪战事,又被府君大人和恰巧来益州公干的御史大人留住,定要摆酒席接风洗尘,老爷不好推脱,等席散回府已是未申之时,目下正在书房休息静养呢!”
史剑云连忙往回赶,一进大门便见府里一派喜庆气氛,大门口外就排着好长一列的粮车马匹,数十名镇武镖局的弟子正在搬草运粮,说说笑笑。门内更是一色新鲜,门庭洒扫干净,花草修剪齐整,管家仆役人人抖擞,高足弟子个个精神,两边廊上,宫灯鲜明,正中堂里,烛火辉煌,真个比过年节好闹热。
正看时,就见着谢义全的大弟子薛隆,正在呼喝指挥年幼弟子收拾器具,一见着史剑云进来,立马哈哈大笑的迎了上来。史剑云见这一番布置,每个人的形色,便已知此次剿匪之行当是顺利,只不知细节如何,便问道:
“薛大哥回来啦?!辛苦,辛苦。不知此次剿匪可还顺利?”
“哈哈,史家少爷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请安呢。”薛隆满面春风的说道,“那还用说,有师父他老人家出马,还能不顺?几个毛贼,老远见着我师父的旗号,早吓得腿软,个个都出来趴地上磕头求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一带的山贼剿个干净。”
“哦?!世伯他的威名我是素来知道的,想不到这次剿匪竟如此容易就手到擒来。镇武镖局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我们镖局都是仰仗着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前几次就是没有我们师父出马,才让那些江湖宵小得意忘形,这次既请动师父出山,那岂能容这些鼠辈跳梁。”
“呵呵,那薛大哥在世伯帐下也屡立奇功了吧?”
“哈哈哈,惭愧惭愧,哥哥我只管放手杀敌,倒不把功劳薄记在心上,这次班师回来记功时,也算小有微功。”
“哈,恭喜恭喜。呃,不知世伯在何处?今日既回来了,又是这般喜事,我当去给他请安问好才是。”
“对对对,应该应该。师父他老人家嘛,大概是在书房的吧,史公子自去找找,我这里还要收拾征战的器具物资,就不能陪你过去了。”
“好的,我这就去,你请便。”说完史剑云轻笑一声,别了薛隆,径往书斋那边去了。
史剑云来到静斋阁前,见谢老英雄既不展卷读书,也不鉴赏字画,只是临水独立,看那湾池水上被风吹落的片片竹叶,皱眉沉思,偶有几点上游飘来的桃花瓣儿,冲入竹叶阵中,才打断他沉沉思绪,长叹一声,惊散一池游鱼。
“是云儿来了么?”
史剑云才踏入阁中,就听谢老前辈先声问询,十分惶恐,立马躬身一揖,笑道:“晚辈请安来迟,还请世伯见谅。听闻这次世伯凯旋归来,剿匪一事大获全胜,晚辈亦感欣喜,在此恭贺世伯,为南疆百姓除了一大害了。”
“大获全胜?……”谢义全轻笑一声,复又长叹,慢慢转过身来,盯着史剑云,眼泛慈光,注视良久,柔声笑道:“云儿,这几日让你照看你那不争气的兄弟,辛苦你了。”
“世伯说哪里话,我与夷峰虽才相识,我却把他当作我亲兄弟一般,世伯有托,我自当全力照看,何来辛苦一说?”史剑云忙谦让道,“再说夷峰他这几日果然收敛性子,每日都勤恳练武,不敢荒疏;还每日巡查镖局事务,向俞伯请益,点算仓库,给伯母帮忙不少;其间若有空时,还抽些时间读书、炼气。每天都过得充实的。”
“哦!当真?这小子莫不是开了窍?你没骗我?”谢义全听他这么说,不禁大喜,虽语带不信之意,却难掩欣慰之情。
史剑云亦笑道:“当然是真,我何敢欺骗世伯?再说还有伯母和俞伯在呢,他们都是知道的。”
正说着呢,门外就听见一人笑道:“若是祯儿这么说,老爷还可能不信,现在云儿都这么说,老爷还能不信了?”原来是谢夫人携着谢夷峰来书斋向谢义全请安,正听见他们在谈论这事儿,不禁出声。
史剑云忙让到一边,待谢夫人落座了,再躬身问安。
谢夷峰陪他母亲进来,就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史剑云知他是那日的心结未解,这几天一门心思的找彩茗问个明白,旁的事一概不管了。但此时自己父亲自剿匪征战而归,自该尽人子孝道,主动请安才是,此时默不作声,谢夫人倒稍显尴尬,轻咳两声,示意谢夷峰。
不过今日谢义全倒不以为意,见谢夷峰来了,难掩关切之情,走上两步,细细打量他。
“大半个月不见,嗯……是与往日不同了。结实些了,也瘦些了,看起来像是成熟了几分,就是不知这脑袋瓜儿有长进没?哈哈……”谢义全拍拍谢夷峰的肩头笑道。
“父亲大人安好?”
“好,好,好。”谢义全笑道,“这几日都勤于练武读书?还跟老俞学经营镖局的事么?”
“嗯……是、是的……”
“当然,老爷那天出发后,祯儿就收了心了,一心一意帮家里打理,天天都练武,也没荒疏学业,着实帮了我不少忙呢。”谢夫人一旁帮腔道。
谢义全笑道:“哦,看样子是长大了。”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摸谢夷峰的头,满满舐犊之情,让谢夷峰心里既感不好意思,又翻起一股对父亲的愧疚之情,深感自己以前冷僻孤傲,对父亲百般不满。今见父亲此次回来,满面倦容,额上又多了几条皱纹,鬓间又新添几缕白发,再想起自己回家省亲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见过的人,听过的话,不禁心里一丝酸楚,一丝幸福。
谢老镖头既不便太过溺爱,谢夷峰又羞于乖顺,两人虽是一般心思,却都不好出言关怀,默默相对,气氛一时冷寂,史剑云忙将话题引开,因笑道:“世伯此次剿匪如此顺利,晚辈深恨不能跟随世伯身边,亲眼见世伯的神威。不知这次世伯共剿得几处贼巢?可否将这几日来的见闻说与晚辈们听听?”
谢义全一听要他说说剿匪轶事,脸上微有难色,只“嗯”“啊”一阵,似乎欲言又止。正当此时,门外管家俞伯传报说:“别驾张大人连同曹掾李大人、主簿秦大人特地下帖来请老爷到张大人府上赴宴,为的是给老爷接风洗尘,并庆贺剿匪大胜。张大人还请了几位同僚来贺,更张罗了一台大戏,这时只等老爷前去点戏了。张大人还派了一乘轿子来接,现正在门外候着呢。”
谢义全叹道:“呵呵,看样子免不了又是一场应酬了。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耽搁,免得几位大人久等,这便先去了。你两个小子自去休息,晚膳自己用就是,不用等我,有什么话留待明日再说吧。”
老镖头既如此说,众人只得随他,各自下来休息去了。
之后数日,便是各种迎来送往,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庆贺,今日你开戏,明朝我设局,大宴小席流水价儿般排开。同是人情,谢义全谁也不好推免,只得承情致意,弄得必是每日深夜方回。谢老英雄毕竟年老,虽系习武之人,但毕竟不若少年时健旺,如今大战方回,这里又日日酒席周旋,亦是深感疲累,只为这镇武镖局与官场的关系,谢义全方是强打精神,勉力撑持罢了。
史剑云和谢夷峰倒无此烦恼,一心只想搞清自那晚后彩茗和小苗的去向,况两个少年心性,最不喜官样做派,应对周旋,避之唯恐不及,哪里再去招惹?两人便没把这些应酬俗事放在心上,自去逍遥了。
一日史剑云和谢夷峰到宽仁巷看看阿展他们,顺便问问他们可还需要什么,如有需要他们俩还能给代为置办一些。正说说笑笑时,忽有好事者一路飞跑传报道:“快去看喏!快去看喏!这次老府君派人剿匪,大获全胜,斩首数百,都悬在南门外示众嘞!”
这话传入史剑云耳中,初时无觉什么不对,细一琢磨,心内又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妥,欲深究却又无从想起。他性子本不甚好奇,这话听了也就听了,没怎么往心里去。可谢夷峰和阿展他们几个男孩子都甚感激动,从来没见过这阵仗,想必那里是人山人海吧,都雀跃起来,想去南门外凑凑这热闹。
既然多数都想看看,史剑云也不好再说什么,遂陪同一起过去看看。一路上果见人流攒动,几乎大半益州城民都出来了,都是往南门外挤。那些扶老的,携幼的,挑担的,背包的,乌压压一大片人,大多都是深受南疆道上劫匪为祸之患,这次听说悍匪受戮伏法,都想看看这些人的下场,一来使自己安心,往后再有商旅来往南疆道,便少了一大危险;二来也是解心头之恨,发发这股恶气。故而一路上人们称扬益州府的人不少。
“这下可好!这些恶人终于得了报应了。”
“可不是,像我们这做小本买卖的,贩些南疆的山货来卖,本就无什么赚头,又不敢走官道,受那沿路把关差人的盘剥,只好铤而走险过南疆的小路。这些地方又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强盗把持,我每次过那地方都是押着命的,就是过了都不敢想,想起来都后怕。我还算是命好的,想有些过不了山寨的,直接把命就交代在那里了,做了枉死魂,你说冤不冤?”
“是是。这些恶棍打家劫舍,心狠手辣,只要是见着人就没说放过的,别说你们走商的人,就是我们这些在益州周边的人听说他们,都恨得不得了,简直太坏了,一刀杀了都便宜他们,我真恨不得千刀万剐这些家伙。”
“所以说俺们还得感谢太守大人的恩典,点将发兵把这些匪徒消灭干净了,还我们这些行商安安全全的通衢大道。”
一旁另一人插个嘴:“可这些强盗占山为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直做了有好几年山大王,老府君年年的嚷着要剿匪,也派兵去打,就是断不了根儿。怎么这次就能得这么顺利,还说斩了几百个悍匪,跟往年不同。”
“嘿,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次老府君是请了高手的。”
“呵!你又知道了。”
“诶!你别不信,他请的就是咱益州府里的一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
“谁啊?”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镇武镖局的谢老镖头!厉害不厉害?有他出马,还怕几个山贼了?”
“你咋知道的?”
“哼,我是谁?我小姨的姐夫的侄子的拜把兄弟就是谢老镖头他们家的厨子,自然是要告诉我的。”
“哦~~~原来如此。”先前的那小商人仿佛茅塞顿开似的道。
“你别听老唐在这儿瞎扯。”那插嘴的人笑道,“这家伙诨号‘牛皮糖’,平时最喜欢吹牛皮,胡扯些小道消息,谁要听了他的鬼话,包你倒霉!”
“嘿!你别不信,这事儿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会错的,怎么是吹牛皮?!”老唐一脸不乐意,急急的辩解道。
“诶,别说,这事我也知道。”人群中一位好事者听他们这儿侃得正欢,忙凑过头来说道,“的确是请的镇武镖局的谢老,他做的剿匪义兵统帅,那日我早上赶早市,就看见了。喝!一身盔甲亮闪闪的,看着就威风。我绝不可能认错!镇武镖局除了他,还带了好几十个得意弟子,领着衙门的兵士,浩浩荡荡的出了南门。这我都看见的。”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还能说我吹牛?”老唐一听来了佐证,得意洋洋地笑道。
那小商人赞道:“要说还是这些江湖人本事大啊,益州府剿了多少次匪了,哪次成了的?谢老镖头一出山,就把这些恶棍杀绝了,真痛快!”
“诶!这话也就我们在这儿说说,莫要乱传。”那老唐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本今年也如往年一样,派些府兵去做做样子就好,但说是朝廷突然派人下来了,要来查问益州匪患,老府君这才忙忙地请了谢老英雄出山,下定决心根除匪患,也好给朝廷交差,要不是还没今天这出呢!”
“诶诶诶!老唐!东西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一旁那熟识老唐的人忙的摇头摆手,示意他少说两句。那老唐也惊觉自己说话得意忘形,失了分寸,险些说突了嘴,忙得将话一收:
“哦、哦……哦!到了!那就是枭首示众的地方了。快去看看。”
史剑云和谢夷峰两个听着这些市井小民的闲聊,且行且思,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觉得气愤,又实感无奈。不一会儿就到了南门外。
此时的南门一时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人们争先恐后的来看这场热闹,一来是铲除南疆道上的匪患之后,商路畅通,人员往来方便,又能走车走马了,那些商贾贩夫自然财源广进,故此欣然相贺;二来大家也想目睹一下这些为祸乡里多年的悍匪,到底是如何的下场?一解心头宿怨。这才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把个南门挤个水泄不通。
不知哪个喊了一声:“在那里!”众人抬头看时,却见城墙上面拉了十数道绳索,绳索之间又以绳索相连,每一个绳索接头上悬着一颗首级,若细数下来,只怕当真有几十上百。这些首级有的已经面容模糊,鲜血淋漓,有的还清晰可见,不过也是面目扭曲,十分可憎。这些示众的首级周围,环伺着数只逡巡盘旋的老鸦,声声厉嚎,更显肃杀,只是碍于下面人声鼎沸,才迟迟不敢下来啄食。
似这般枭首示众,从南门东边一直牵连到西边,处处都有人指指点点,相互议论。有些大人带着小孩子的,小孩子们哪见过这恐怖景象,早吓得惊哭起来,大人们忙的将自己小孩双眼蒙住,一路哄着离开人群。谢夷峰和小兄弟们原以为是场闹热好戏,也不想这枭首示众如此血腥,都渐感不适了。只有史剑云还算粗涉江湖,见了这般情景尚能撑持。缓缓行来,把那些首级一个个看去,有些仿佛认得的,有些却从没见过,想是砦上的驻匪,或是其他地方的匪徒,想着谢世伯带兵剿匪,又不是只剿一个地方的强盗,当是把这一带所有的恶匪都杀尽了,所以才有这如斯多的首级。
且看且行间,史剑云的脚步猛地一滞,立在当场,双腿如生铁焊在地上,再难提起,一双眼睛聚焦到一颗首级上头,再三辨别其相貌,看得真切,只觉顶上一个炸雷惊爆,周围闹哄哄的人群之声再难入耳,顿觉四周万籁无声,一片死寂,只有自己心中一个声音疾呼:
“错了!错了!错了!”
——那是当日在蜀宁村帮过自己的封伯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