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各大学的《茶花女》演出告一段落,孟森甩着手从教学区悠哉悠哉往宿舍走。到了木桥上看着鱼儿悠游河中,赏心悦目,凭栏远眺:小河弯弯之处,有一人正低头徘徊,定睛一看是张博明。“博明,博明。”孟森喊了几声,张博明却没应声。孟森便顺着河道悄悄走过去。阳光慵懒地撒在河岸的青草上。水波轻轻荡起粼粼波光。张博明坐在草地上,随手拾起身旁的小石子投向水面。石子没有切过水面而飞,直接沉到了水底。张博明看着渐渐消散的涟漪叹了口气。一颗石子掠过水面,数次激起水波,惊醒了发呆的思考者。张博明抬头一看:孟森站在那里怀笑着看他发呆,手里还有几颗石子。
孟森盘腿坐在张博明身边,好奇地问:“想什么呢?我在那边叫你都不应声了。”
博明长叹了一口气:“我想转学去燕大。”博明低着头,许久不见孟森说话,便抬头看朋友反映。
孟森略有些吃惊,随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转学呢?你想好了吗,如果你是一时兴起,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且不说没有足够的情由,学校不会同意学生擅自转校。更何况你还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校长和先生们必然舍不得放你去。”
博明缓慢而坚定地说:“这件事我已经想很久了,报学传播时事,开启民智,是我心之所向。纵观全国,唯有燕大首开报学。”博明说完,见孟森又一次沉默不语,便继续说,“我已打定主意,先去和校长说说试试,大不了退学再考。”
孟森见朋友那势在必行的神情,一点头,把手中的石子一股脑儿全扔进河里,站起来拍拍灰说:“走,既然你已然下定决心,那我就舍命陪君子,跟你去韩校长那儿说说。转学这件事,行与不行总得先试试。”
博明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
两人大步来到韩子明暂居的小院。院子精小别致,青砖碧瓦几间房,院脚有一眼井。越过栅栏,便可瞥见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院全貌:除了井旁疏疏拉拉的一丛竹子和一株梅树外,最多的花木便是星星点点的兰花了。两个学童正在院子里绕着水井和梅竹追逐嬉闹。孟森和博明略作迟疑,还是鼓足勇气进了院子,边走边小声讨论见了韩青如何说。二人不防孩子追逐嬉闹没看路,直接撞了上来。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男孩稍长一两岁。
“湘儿,都让你别跑太快了。”正在浇花的一位中年妇人见状,放下花壶迎过来,向博明和孟森欠身说道,“不好意思,孩子顽皮了。两位是?”
孟森回礼道:“不碍事。您想必是韩师母吧,我们是中文系的新生,我叫孟森,他是张博明,我们找韩校长有事。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在呢。我常听子明提起你们。他在书房,你们随我来吧。”韩夫人笑容可掬,款款将客人引到书房外,门半开着,韩夫人敲门轻声问道,“子明,孟森和张博明来了。”
“哦,快请进吧。”韩青放下手中书卷,迎了出来。
沏好茶端进了书房,那妇人颔首微笑慢慢退出去忙自己的事:待人接物自有一番风度。这份从容周到倒让两位不请自来的晚生后辈颇觉得自己唐突失礼。
韩夫人出去后,张博明率先开口道:“校长,我有一个想法,想征求您的意见。”
“什么想法,但说无妨。”韩青向来不摆架子,严谨而不严肃。
“我——”张博明欲言又止,还是将转投燕大学习报业之事说与了韩青。
韩青听了张博明的话,恬淡的面容略有些阴沉,眉毛稍紧,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端起茶杯,微笑着叫学生喝茶,他脸上最初的那一丝惊愕也化作了不怒不喜不嗔不怪。师长的淡定从容实在叫两位学生心里十五个木桶打水。张博明哪里坐得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根本无心品茶。韩青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这个事,我知道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一个月以后再来找我。”
从书房出来,孟、张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森放人双眸肆意放松,一眼瞧见,见适才那两个孩子蹲在一个大木盆边,便走过去细看,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呵!哪儿来的这么大个乌龟啊?”
两个孩子闻声,抬头看了孟森一眼,又兴致勃勃地盯着乌龟看了。韩夫人端了个小木盆过来,责怪道:“湘儿,你怎么这样不识礼数,师兄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小女孩儿“哦”了一声,抬头答道:“这是刚才婉儿姐姐送我的。”
旁边的男孩趁其说话,伸手去摸乌龟,小女孩瞧见了忙喝止说:“别碰它,一会儿又该躲在壳里不出来了。它的胆子可小咧。”
孟森和韩夫人都对小孩子那份稚气报以微笑。孟森笑道:“你那么喜欢养它,不知道有没有耐心天天给它换水?”
“这个需要天天换水吗?”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问。
“当然!这可不像石头和花草,它还需要有人天天陪它说话呢。”孟森煞有介事地答道。
张博明却心不在此,急着在一旁低声问孟森:“怎么办?过一个月?不会是敷衍我们,想让我们就此打消这个念头吧?”
孟森不着急答话,拜别了韩夫人,和张博明一路出来。孟森边走边说道:“这我也说不准。唉!对了,找老赵。他毕竟是校长那么多年的学生,校长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也能猜得一两分。”
二人来到赵胤的办公室,老赵听完笑而不语,一点也不着急。
孟森又急又气,说道:“老赵——赵先生——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让你给分析分析,可不是让你作壁上观。”
赵先生收敛了笑意,自信满满地对张博明说道:“小子,这事儿十之八九——成了。只有一样,到时候别虚火后退。你要真想去燕大,在韩校长面前就不能显出丝毫的犹豫,他要是问你为什么去,你得答得出一二三来。”
“当真?”孟森和张博明听了此话,固然欣喜,但互望一眼,尽是怀疑的神色。
艾婉从韩青处回来,捧着一个小盒子刚到宿舍坐下,身后传来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个柔弱女子。果然是林颦。“在哪儿呢?”林颦跑进门,目光四下搜寻问道。
“什么在哪儿?”屋里的蔡玉和艾婉被问得一脸茫然。
跟在林颦身后的林琅慢悠悠地走进来,说:“蔡玉不是说艾婉得了一个乌龟吗?我就和林颦说了。她就跑回来了。这丫头越发不顾女儿家的仪态了。”
艾婉了悟后笑道:“你迟了一步。我已经送给韩校长的女儿湘儿了。”
“怎么给送了?”林颦失落中带着几分埋怨。
艾婉解释道:“那东西并非池中之物。我们住在不接地气的楼上,每天换水很麻烦。楼下那位大妈又不喜欢咱们养这些东西,养了那只乌龟,她一定会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天天念叨的。别忘了,红嘴可没少招她的话匣子。别说这些了。快来看看这一盒珠子怎么办。我去送了乌龟,师母投桃报李,给了我这些。”她把盒子放到桌上打开:里边是各色中空的玻璃珠。
几个人坐在一起冥思苦想,不知道拿这么多玻璃珠如何是好。林琅学起男孩子们,竟在地上玩起弹珠来,走来走去,引得身上佩戴的环佩叮当作响。蔡玉闻声将目光停留在林琅的玉佩上,想了想,眼前一亮,喊道:“对了!做一个风铃!”于是捻了丝线将各色珠子串成风铃挂在门后,从此,每次开门都能听见叮铃声。
张博明念念不忘,以期回响。计算着日子,刚到了一月之期,张博明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校长家。果然如赵胤所料,韩青先问他是否还想转学,其后又问其志向。言辞恳切,语带和风,几乎让张博明动摇了去燕大的决心。不过他最终还是咬咬牙表示心意已决。长久的静默之后,韩青低声叹了一口气,向张博明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然有志于此,而咱们学校条件所限,一时也开不了报学,就由你去吧。”
“多谢先生。”学生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预备离开。
“等等。”韩青却叫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张博明,说道:“这是我给燕大许校长的一封推荐信。对你转学或许有所帮助。”
“这?”张博明本来只求校长能允准转学,却未曾料到师长竟有如此广阔胸襟,亲自书写转学推荐信。张博明忽然觉得双眼微微发热,害怕自己在韩青面前掉下泪来便赶紧辞谢出来。出了房门,仰头放眼望去,屋檐之外天地顿时宽广。
张博明随即启程,带着韩青的亲笔书信前往燕大。一纸亲笔举荐,一纸上佳成绩,一张伶俐口齿,为张博明赢得了通往燕大报学系的门票。不出半月,张博明已经坐在了前往燕大的马车上。这一次,他不是去燕大考试,是去报到;他不是离范大回家,是长别离。孟森坐在他身旁,孟森是为张博明搬行李而去,见到张博明与新同学见面,回想起自己与张博明初见时,孟森在某一瞬间竟有点百感交集,不过毕竟年轻,那种儿女情长的感觉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将博明送到燕大,孟森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晃得人心浮动,临时拼到一块儿的乘客们歪歪倒倒地靠在马车内。孟森靠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一个茅店渐渐进入眼帘。车夫停了车子,冲乘客喊道:“马儿得加草料了,歇会儿再走。”
孟森揉了揉迷离的双眼,探头看了一眼:酒旗迎风招展,酒客来往络绎不绝。孟森一伸懒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小酒馆生意不错。他寻了仅剩的一张空桌子,要了些茶点。趁着等上菜的空当,孟森打量了一下这间店。眼睛扫到门口时,一个瘦小矍铄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乐呵呵地晃荡着手里的空酒葫芦,同老板说道:“老板,酒可酿好了?肚子里的酒虫就跟我闹翻天了。”
“好了,好了。”老板连忙把身边的活计三两下办利落了,大步从客桌间走出来迎接老主顾。
孟森见已无空桌子,起身邀请老者同坐:“老先生,请坐。”
老翁坐下来,用手轻轻扇了扇店内飘过来的香气,闻出店主正在煮小米,笑道:“这米要是拿来酿酒可好咧!”
店主嘿嘿一笑:“先生自是酒中仙,小老儿混饭在人间。酒要喝,饭也得吃的。”接过酒葫芦径直打酒去。
老者见孟森哈欠连连,轻捋皓白长须说:“年轻人,莫要只顾低头赶路,还得抬眼望天啊。在这店里小憩片刻再赶路也不迟。”随手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个枕头给孟森。
孟森虽然对随身带枕之举很好奇,不过实在是睡意难挡,很快便昏昏然睡去。恍惚间见了一番奇景:两小儿在山间打闹嬉戏。转瞬间长大成人,变作两位翩翩秀士。两人并肩而行,孰知其中一人突然拔刀刺向另一人。鲜血顺着匕首流了出来,满目尽是让人心惊胆寒的红色。血色沾满了行凶者的衣衫。孟森想喊,却叫不出声来,豁然惊醒,冷汗湿了一身衣衫:真是个奇怪的梦。
老翁和蔼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做恶梦了吧?”
年轻人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长者,许久才想起还枕头,“哦,多谢老先生借枕头,原物奉还。”恭敬地双手奉还。
老翁微笑着拿着枕头和酒葫芦步履轻松地出门去。店家在柜内叫道:“先生,等米饭熟了吃了再走吧!”
老者摆摆手:“驴儿该等急了!”
孟森目送老者出了门。一头没拴缰绳的毛驴悠然地在门外空地吃草。老者骑上驴有些吃力,孟森赶紧出门助其一臂之力。长者回头笑道“多谢年轻人!”一声吆喝就骑驴慢悠悠地走了,边走边唱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注释1】
年轻人看着老者骑驴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笑道:这老头实在有些意思。
孟森回到范阳大学,才到俊逸楼下,就见有人忙忙碌碌地往楼上搬行李,廊下还停了辆崭新的自行车,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对脚夫喝道:“小心着点,摔了,磕了,你们几辈子都赔不起。”
“纨绔子弟。”孟森鄙夷地望了一眼,径自上楼了。却见脚夫将东西往自己宿舍搬。他连忙进宿舍一看:张博明的床铺已然堆满了东西,一个丫鬟并一个老妈子正在整理行李。孟森向金晖和曹不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晖两手一抬,做了个左右相等的手势,略显无奈地说道:“等价交换。燕大也有一位高材生转学到范大,这不正在收拾行李吗?”
孟森本是个好爽爱交际的人,但见了楼下的阵仗,已然不大高兴了,便没好气地说道:“咱们范大连一间房子都腾不出吗?非得见缝插针似的,挤到我们屋来。”
曹不一害怕丫鬟和老妈子听了生出事端,连忙说道:“听说正好转到咱们班,不就正好住在一起,相互照应嘛。”
孟森满脸写着不高兴,气冲冲地说道:“这里一时半会儿是收拾不完了,我去找达夫。”出门正好迎头碰见那位西装革履的青年。那人格式化地冲孟森一笑,孟森皮笑肉不笑地一点头,转身便进了隔壁鲁直的宿舍。
“见到你的新室友了?”鲁直靠在床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在看,他身旁的书架上满是各种兵法、军事书籍。
“见了。刚才在门口碰见了。”孟森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翻看。
鲁直诡笑着问道:“感觉如何?”
“跟你们屋那位王大少爷是半斤八两。”孟森直言不讳。
鲁直爽朗大笑道:“你跟我一样,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从不藏着掖着,曲意逢迎。那个新来的我也见过了,比博明差远了。不过咱也不必在人后说长论短,不理他就是了。”
正说着,外边传来了王响的声音,“哟,您是新来的江威辰,江同学吧,久仰,久仰。我是王响,就住在隔壁。听说您是不列颠留学归来,前途无量,以后可要多仰仗您的扶持。”
“王兄,哪里的话,小弟不过去西洋读过几年书而已。”另一个声音答道。
孟森指着门外,对鲁直说道:“听听,听听,果然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一丘之貉见即如故。我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得去登山清清味道了。”
“可巧,我也正有此意。”鲁直从床上跃起,与孟森一道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