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许老师房中有同伴,说明她是两人合住,付费便宜一半。我估计许老师退休工资不够一人包间房,所以选择两人合住。房间总面积二十五平方——包括卫生间。每天有专人负责为她们铺床叠被。洒扫洗漱。倒痰盂、洗屁股洗脚。沐浴是每星期一次,也有人代劳。这时老人像婴儿,任人用肥皂在身上涂来抹去,擦出一堆肥皂泡。吃饭在过道对面的房间,每桌坐四人,每个桌角贴有该座位老人的名字。养老服务还包括休闲娱乐,有护士带领他们唱歌跳舞,短距离出门游玩——当然是坐车去的。
我听许老师说对她的服务算半护理——既没有老年痴呆、又没有瘫痪在床、吃、喝、拉、撒自己全会,只是年老体衰,要人帮一把,每月收费四千。感觉收费不算贵,我参观过北京、上海类似的养老院,收费要七八千,那许老师就住不起了。
我进去时许老师正低头呆坐,眼泪夺眶而出。曾经的许老师何等矫健,对我们这帮孩子形同父母,如今人老体衰,像变了个人。难怪人都说,老比死更可怕。我力劝许老师去我家,让我给她养老送终,她红着眼圈拒绝了。她是个我为人人,不肯人人为我的人。
正说着话,服务员推着餐车动车般轰隆轰隆开过来。我探头看,感觉品种丰富,花色繁多、琳琅满目。饭菜由老人自己点。每个星期点一次,有打印好的菜单由老人自己打勾。文盲的老人由护士报菜名,老人喜欢什么菜,护士在菜上打勾。吃多多付费,吃少省菜钱。
我因为是突然冒出的异物,没有打过勾的菜供我享受,遂付费买了几个菜:是糖醋排骨、红烧鲈鱼、胡萝卜炒香菇、白菜豆腐汤。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吃起来全一个味——没味,菜全部勾芡,烧得稀巴烂,绿菜叶变成屎黄色,进嘴感觉虽然不像吃屎,但像粘了一嘴浆湖,是地道的食堂菜。
见老师只得到一个菜,我问她为什么只点一个菜?她说,一个菜都吃不掉,怎么舍得多点?我懂,浪费对她而言是犯罪,一辈子当良民,犯罪的事她绝不干。
陪老师吃了一顿饭后,我决定,自己得天天来,给她送顿午饭。老师一辈子嘴刁,别人嘴里的美味,到她嘴就会没味。饭量奇小,即使是别人都快饿死的年代,她也没尝过饥饿的滋味,还把她省下的粮票变成馍,塞进我们饥肠辘辘的小肚子。这给她一个最大得利,她的一奶同胞集体得糖尿病,就她没有,不是基因突变,是她的食量救了她。吃得少,活动量大,她教书时忙起来没日没夜。这么张挑三拣四的嘴,让她每天吃屎色浆糊,又是风烛残年,非要了她命不可。
至此,我每天烧点老师喜欢的饭菜,骑五十分中自行车给老师送去,。我拒绝一切不花力气的交通工具,凡是步行解决问题的距离绝不骑车,凡是骑车解决问题的距离绝不坐机动车。因此,我年纪不小,从不吃药。而我的同龄人,我见过一个人家里存放一箱子药,有半个棺材大,都是她每天要吃的药——包括保健品。
老师住301,隔壁302独居位老太太,门牌上贴着她叫李香兰。因为脊柱问题,李香兰整个人呈九十度。有“香躯未离闺阁内,额头已到画堂前。”风采。筋脉嶙峋的右手拄根拐杖,移动的频率不慢。
我听老师说,李香兰脑子好像有问题。有一天她赤膊跑了出来。养老院是男女混搭,同居一层,三楼住不少老头。老师见了光脊梁的李香兰说:
“哟!你别冻着。”
李香兰一溜烟又进屋,再出来时总算不赤身露体了。
我去久了,跟隔壁这位直角老太有了交情。她总是借我手机打,总是打给女儿。接通后一通撒娇:
“乖乖,妈妈想你了。你今天来看看妈妈好不好?”
许老师觉得李香兰脑子有问题,我不这么看,觉得李香兰脑子不糊涂。因为总是借我手机,李香兰过意不去,非要送盒高档富硒茶给我。我送回去,对她说:
“手机费很便宜。我手机是包月的,我一般打不掉,不打也浪费了,你打我手机等于免费。”
老太太不听,见我坚辞富硒茶,又换了盒奥利奥。我说:
“我又不是孩子,我不吃这东西。”
李香兰说:“伢嘞!就算帮我忙,吃了它。都是别人送的。我没牙,没本事吃它。”
说时张开嘴,露出两排牙床,床上站几根尖牙,上不对下,下不对上,像几根光棍男女相亲,闹别扭,怎么都配不成对。喻亦华仍不肯收,老太太生气了,说:
“伢嘞!你看不起我,见我不中用,不肯沾我。”老太太话说到这份上,我赶紧收下她的奥利奥说:
“谢谢,有事尽管说,我能办到一定帮你办。”
有一次,我见李香兰硬要扳直自己的腰,目的是将热水器的莲蓬头归位。这种对常人而言的举手之劳,对她却像蚍蜉撼大树。我接过她手中莲蓬头插上墙。老太太点头不哈腰——她腰成天哈着,道谢不迭。我见她莲蓬头都对付不了,问她:
“你为什么不请护工?洗澡这事,你应该请护工帮你洗。”
老太太说:“我不想让护工帮我干这种事。我女儿会来帮我洗澡。”
我明白,这是老太太耍的小花招,她不肯请护工,自己洗澡又不方便,想以此为理由让女儿来。可她女儿很少来,我来了几个月,从未见过她女儿。
我见她一个人孤独,建议她找个伴,两人合住,还节省一半房租。
老太太说:“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我儿子女儿都有钱,都住别墅,一个人开一挂车。我不想麻烦儿子,他不能干,来了就翘个二郎腿,叭个烟,什么都不会帮我干。你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住一间?我告诉你,养老院我住了十几年,换了三家,这里是第三家了。以前在别的养老院,我跟人合住过。哎呦呦,受送命罪哦!同住的老太婆精味啷铛!不准我拉抽屉、拖板凳。”
“为什么?”我不解。
“说她有高血压,听不得那声音,一听血压就犯。她睡的床我不能碰。”
“为什么?你又没麻风病。”我更不解了。
“她讲她有神经官能症,一碰她床病就犯。我跟神经病住一起了。”
我说:“神经官能症不是神经病。”
“我夜里起夜多,她讲我得了前列腺。”
我笑着说:“前列腺是男人的病,你想得还得不上呢。就像男人想得子宫癌,他也没那本事。”
“我儿子来了叭根烟,儿子刚走她就闹。”
“闹什么?她怕男人?”
“她说她闻不得烟味,一闻烟味就打嚏喷,嚏喷打得歇不下来,就像马桶漏水,漏得堵不住。”
“那你儿子来了你跟他去大厅刮蛋,大厅空气流通,不怕你儿子抽烟有人打喷嚏。”
“就是就是,我儿子来了一般不到我房间,都是在大厅跟我见面。她不许我用闹钟。”
“她怕闹钟影响她睡眠?”
“她怕闹钟闹得她醒不来。闹钟越闹,她越会睡,她有神经病。”
“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神经官能症不是神经病。”
“她成天脸拉多长,污染我心情。我一看她脸就吃不下饭。”
“那你就少看她。”
“看电视她跟我抢频道。她听不得唱歌,说她一听就头皮发麻。她老不嫌丑,喜欢看谈恋爱。喜欢看电视上年轻人亲嘴。跟她听唱歌一样,我看到那些就头皮发麻。”
“那你到大厅里看公用电视。”
“蚊子老好咬她。她讲她的血香,我的血是臭的,蚊子怕臭不肯叮我。她不肯点蚊香,说点了蚊香她要打嚏喷的,所以晚上睡觉前要喝杯酒。我劝她少喝酒,喝酒伤肝。她讲她喝的酒是喂蚊子的。她喝了酒蚊子再咬她就醉了,咬不动她了。哎呦呦!不能合住!不能合住!我一个人住撑坦!伢嘞!你不要看我现在不咋样,想当初我也很漂亮!头上撑个小花伞,腰里系条百褶裙,脚上蹬双小高跟。你不要看我文盲,我当过小学校长,副的,管行政。唉,人老不值钱喽!人老不值钱喽!直奔黄泉路喽!”
我打趣她:“你跟宰相刘罗锅一样,是校长李罗锅。背上没有小罗锅,人弯背不弓。”
李香兰闻听此言咧开豁牙叭笑起来。
我听李香兰自我介绍不识字。可有一天,我带本书来看,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季羡林晚年》,她拄着拐杖过来,接过我手中书,一口气将这十二个字读了出来。这使我像二仙姑回娘家——云来雾去的。她是文盲?问她,说识点字。我觉得这十二个字可不是识点字就读得出来的。她说她不想儿子,却让我打电话联系儿子。儿子没听几句话就说忙挂了。原来她并非不想儿子,而是她叫不动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