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云,春分时,玄鸟至,雷乃发声。今年的春分,六安州城中下了一场大雨,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唯独一个身披蓑衣的青年男子,一个人牵着马进了城。那马似乎是长途跋涉累极了,所以那青年人只是慢慢地牵着。城门口不远处有个茶肆,挑了个棚子给茶客挡雨,那男子想了想,便把马系在了旁边一棵树上,自己去讨碗茶喝。
一进茶肆,脱下了湿得精透、还在滴水的蓑衣,这青年男子露出原本的相貌来。茶博士上去招呼,一面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这人看上去风尘仆仆,下巴上生了一圈的胡茬,长了一张扔到人堆里绝对认不出的大红脸膛子,过目即忘。只是瘦得太过了,一双眼睛微微凹陷,观之颇有萧索之意。正是千里迢迢刚从云南赶来的江溯白。
茶博士殷勤地给他斟了茶,江溯白客气地谢过了,两只眼睛不经意地往小小的茶肆中一扫,便见到这茶肆中挂了块板子,上面贴了两张通缉令。江溯白眉头一皱,道:“怎么连茶肆中都贴上通缉令了?”
通缉令一般是贴在城楼告示处,江溯白进城之前特地看了一看,徐家庄之事已经过去半年有余,始终都抓不到他,现在风头倒也算过去了。皖南多山,便也多山匪,所以城楼的布告上贴的是新的剿匪令。即便如此,他还是易了容才进了城,以防万一。
但是茶肆之中贴的,显然不是剿匪令。那茶博士道:“客官别见怪,都是上头的命令。咱们南直隶所有的州府郡县,上到大酒楼,小到街边茶寮,都得贴上这两个逆贼的通缉令。”
江溯白端起了茶,小心地喝了一口,又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的两张画像。男的长脸狭颌,女的鼻偃齿露,脸上还涂满了一道一道的墨痕,画得跟妖怪似的,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便奇道:“这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费周章?”
那茶博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扬州府那边,徐家庄的两个逆犯,徐天荣的女儿和徒弟。”
江溯白顿时被茶水呛了个天翻地覆,半杯茶都泼在了衣襟上,咳了半晌才假装恍然大悟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们啊,抓着了吗?”
那茶博士挤眉弄眼地道:“没呢!听说,这个女的,不知道哪里去修了什么妖法,端的是厉害!她脸上有那些青紫色的纹路,就是她练的妖法给造得。都说她每日都要吸取壮年男子的精血,吸得越多,她就越美貌,就能去骗更多的男人——”
话还没说完,江溯白便十分不自在地把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那茶博士察言观色十分厉害,见他不爱听,也就不说了,又给他斟满了一杯,便识趣地走开了。江溯白又看了一眼那通缉令,极力地想从那鬼一样的脸上看出一点徐清平的影子,心中暗自好笑,这能抓到才真是见了鬼。
想了一想,那笑意便又凝结了。此去扬州路远,六安州的画师渎职,不代表全南直隶的画师都是这水平。如果官府已经严查到下令整个南直隶近百的州、府、县衙都下令所有的酒楼茶肆都贴了通缉令,那真可谓是把徐清平逼得无路可走了。而茶博士口中的这些无稽之谈,多半也是官府有心传出来的。自古以来,老百姓最爱听的就是英雄藏污,美人通淫之类的事。徐天荣一生清白,心胸坦荡如昭昭日月,想以一人之力扛起家国之责,身后却被人编排了一个野心勃勃,处心积虑谋反作乱的名声,他的女儿,更是被人说成了一个日日宣淫的妖魔鬼怪。堂堂的大明官府,对付一个女子,却要去诋毁她的名节,羞辱她的清白。江溯白越想越气,茶也不喝了,随手拍了两个铜板在桌上,披上蓑衣就又要走。那茶博士追了两步,道:“客官!还下着雨呢!”却见那人走得十分决绝,便也没再多留,自去收了茶盏和钱。
下雨天阴,才不过下午的光景,天就已经黑得紧了。江溯白心中掂量了一下,出了城不远就是山路,若是天色彻底地黑下来,便着实难行。何况山中四月花始开,只怕如今还有不少积雪在,还是得赶紧出城才是。就是不知道他走得太急了,那人是否跟得上——江溯白摇摇头,似乎是要把这个念头从他脑子里彻底晃出去一般,又开始思量,当街跑马,少不得引人注目。短暂地权衡了一番,他还是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好在雨天街上无人,他倒也没有惊动什么人,一路无事地出了城去。
出了城,离梅山便不远了。江溯白一路跑着马,心中却又想起了沐汐来,一面又跟自己说,她在六安城中随便一问,总会有人给她指路梅山,她丢不了。可是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是有些放心不下。其实出了龙女谷没多久,他就发觉了沐汐偷偷在身后跟着。沐汐虽然轻功绝佳,但到底是没走过江湖,哪里骗得过他的眼睛。尚在云南境内的时候,江溯白便执意要快马赶路,想着甩开沐汐,她自己就回龙女谷去了。谁知道竟没甩得开,这丫头倒是很能吃苦,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离龙女谷越来越远了,她要是没跟上来,江溯白反倒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迷路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到后来,干脆就开始替她打点起来,要么就存心留下点记认,要么就干脆嘱咐沿途的酒家指路,心想来都来了,还不如带她平平安安的先到江南再说。
想到这个,江溯白便心里多了一丝烦乱。这烦乱和别的事儿还不同,虽然想到怎么说服神木先生,怎么去三神山救人,等等这些事儿的时候,他也有点儿烦乱,不过那都是为了陆长越烦,他心底总有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念头,觉得他和长越联手,这些事儿再棘手也总能摆得平。可是想到沐汐的时候,这种烦乱就更添了无奈,这是陆长越帮不了他的一种无奈。他不知道要拿这个丫头怎么办才好,可是要他撒开手不管,他却又做不到。
尚在龙女谷的时候,陆长越就半真半假的调侃过他,那意思,是觉得他对沐汐真的动了情了。沐汐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出,可是他自己呢?江溯白问了问自己,他自己真是动了情吗?却还来不及细想,就被心里另一个念头狠狠地打压了回去——沐汐才多大个丫头,她能知道什么男女之情了?等她长大了,出来闯荡了江湖,也许有一天回想起来曾经属意过自己这么一个落魄书生,还会发笑呢。他一路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已经进了梅山,山上果然还有厚厚的积雪,隐隐约约还有梅花的暗香,他勒了勒马,在月光下极力辨认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便知离神木先生的红醅居不远了。
想当日无意闯入梅林的时候,他还有绝学傍身,来去自如,踏雪无痕,是何等地潇洒恣意。眼下却只能下了马,在雪里一步一个坑地走,江溯白不由有些自嘲。那红醅居是个两进的小院,除了神木先生,就还有他的书童和一个洒扫的小童住着。江溯白也不顾爷已深了,便上去敲了敲红醅居的门:“老先生,是溯白来了!”——刚敲了两下,那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江溯白愣了一愣。
难不成这六安州城外,荒山野岭,已经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了?
江溯白往院内一探,里面一片漆黑。虽说心中感到古怪,还是踏了进去,一面又说了一声:“老先生,溯白冒昧深夜来访——”还未说完,便觉得身后有影子一闪而过,江溯白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一点儿也不暗,若是有人,肯定藏不住。以老先生的修为,怕是他到门前的时候就该听见了,不会连叫了两声还没有反应。江溯白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又退了出去,仔细地看了看那扇木门。只见锁被人丢在雪地里,埋的并不深。雪才停了没多久,看来这锁也是刚刚才被人打落在地上。江溯白又看了一看门前的雪,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只有仔细看去,才能看出好像有新的雪块落在地上的痕迹,江溯白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门前的几棵树。月下看不太清,但是江溯白还是隐约辨认出,有几根枝条上的雪已经被弹了下来。
怕是来了个轻功高手。
可是神木先生呢?再高的轻身功夫,也高不过他当日的踏雪行,可是连他也不能彻底在神木先生面前遁形,为什么来了人,红醅居中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江溯白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当下也不顾自己几斤几两,飞快地又跑进了小院中,想去看一看神木先生房中。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又觉得人影一闪。这一回,他听得清清楚楚,来人就门口那几棵高树上,只是他方才没有看见。
江溯白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好像白白地伸着脖子给人家一般,这人刚才为什么没有下手?是被他那两句自报家门吓住了?当下便作势伸手进怀中,江湖上的人看见这个手势,便知他要掏暗器了,来人便会以为他已经听出了自己藏身的地方,虚张声势之下,十有**能唬得对手赶紧从藏身地躲开,从而自显身形。
可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江溯白怀中只有笛子,门口也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几棵遮蔽了月光的树。
江溯白再不迟疑,拔起脚来就冲进了神木先生的房间。那门也没有锁,他一路跑进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几乎都要没办法去听房中的动静——他期待着听到哪怕一点点呼吸,呻吟,只要是任何能证明神木先生还活着的证据——可是都没有。江溯白只觉得这诡异的寂静里危机四伏,这才深切地开始怀念起自己那一身武艺里,无论他稀罕不稀罕,会打架的人,总是比不会打架的人要有用那么一点儿的。
外面又有一声动静,轻得仿佛一阵风刮过,他知道,那人跟着他进院了。江溯白一时摸不清楚这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也不管他,自己悄悄地摸到神木先生的床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飞快地照了一下——床上没人,没有他想象的一地狼藉和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神木先生不在家。
江溯白长舒了一口气,马上灭了火折子又塞回自己怀里。外面的人看见屋里灯光一闪,好像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了,江溯白原先对这人极为戒备,是以为对方已经把神木先生怎么样了,那便是个当世少有的高手,他自然是对付不来,可是眼下看来,多半是神木先生不在家,来了个不长眼的小毛贼罢了。至于神木先生去哪儿了,他怎么去找,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房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好个小毛贼,还敢进来,还是先替老先生打发了他再说。如此想着,便从神木先生床头边的一个木架上取下了老先生常年放置的一柄长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江溯白只觉得脚下一震,房中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只听到有机括响动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响起来,那小毛贼突然拔剑出鞘,只听黑暗中“叮”地几声金属相撞的声音,小毛贼人已经闪到江溯白面前,替他打掉了不知从哪里弹射出来的暗器。门口有另一条人影一闪,站在老先生的书架边上,江溯白只听到“嗒”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脚下便是一空,那小毛贼忙伸出手去抓他,却觉得他自己脚下的地面也凭空消失了似的,两人一前一后,狠狠地跌了下去。
在那小毛贼开口呼痛之前,江溯白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只听机括的声音又隆隆地响了两下,仿佛一个巨大的盖子在他们头上盖了起来,然后是嗒的一声,上面开了个井口那么大的透气窗,一个少年手里举着蜡烛往下照,一面道:“小贼,可逮住你们了吧!”
江溯白神情尴尬地把手里的剑扔到一边,那少年正是红醅居的洒扫童子临昭,给神木先生看家呢。这下可好,把他也当小毛贼一并关起来了。他看了看摔在一边一脸困惑的沐汐,赔了个笑脸仰头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临昭听了江溯白的话,毫不留情地便朝下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也敢冒充江公子?”
江溯白噎了一下,上面昏暗的烛光映着,只见身边的沐汐也是眼神戒备地看着他。江溯白伸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胡茬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扮作了一个红脸汉子,怪不得刚才连着两次自报家门,临昭和沐汐都听见了却都只作没听见。便从怀中取出玉笛,对着临昭道:“这笛子你总认识吧?我真的是江溯白。”
沐汐一见那笛子,知道是江溯白从不离身的东西,顿时露出了放松下来的神情。徐清平曾和她提起过江溯白扮作一个驼子混进徐家庄的事情,可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江溯白神乎其技的易容术,虽然刚才听出了他的声音,也不敢相认。临昭看了看那笛子,神色似乎颇有所动,想了一想,虽然仍是有几分不信,声音到底软了几分:“可是江公子他武功盖世,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我关进来?”
江溯白听他松了口,便道:“说武功盖世可真是抬举我了,此事说来话长,我自会跟老先生解释,你先放我上去。”
临昭仍是犹犹豫豫的:“你要真是江公子,可千万别见怪,我不会开这个暗牢。”
此言一出,沐汐便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什么?”
临昭见她一副提剑就要把自己砍了的架势,莫名地又心虚了几分,哆哆嗦嗦地举着蜡烛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原来昨天的时候,神木先生的老友,杭州的湛寂大和尚来看望老先生,二人便到梅山顶上的青衫峰上去对月赏雪了。湛寂和尚每年都来看神木先生一次,那青衫峰顶上有个月华亭,二人在那里对弈棋道,切磋武艺,畅谈生平,几天不下来都是常有的事,留下临昭一个人在半山腰的红醅居看家,也都是每年的惯例。要说那月华亭,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建的,就在青衫峰的悬崖边上,高达百丈,若不是像神木先生和湛寂和尚这样的当世高手,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此刻江溯白要请临昭速速去请神木先生,临昭也是万万不能。只是和往年不同的是,这回湛寂和尚来的时候愁容满面,不知道和神木先生说了什么,让老先生走之前特地打开了房中的机关,嘱咐临昭说近日可能有对头要来,若是来了他对付不了的人,就躲进这暗牢之中。
这暗牢里又冷又湿,还漂浮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临昭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沐汐已经忍不住道:“你们家先生既然是开了这个暗牢给你躲对头的,你怎么又把我们关进来了?”
这小童便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他自忖自家先生已经是天下无敌,还能来什么了不得的对头?见到沐汐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鬼鬼祟祟的,被他发现了踪迹,料想不过是个小毛贼,便想捉了她给神木先生看看,这才故意不落锁便离开了红醅居小院,悄悄地绕到后院去听动静,想来个请君入瓮,这才引来了后面这一连串的事。听得江溯白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直跳,咬着牙问沐汐道:“你又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沐汐瘪了瘪嘴,她两天前就把江溯白给跟丢了,想着他总归要来梅山的,便问明了路,早早地赶到了,偏偏江溯白又怕她跟不上,还特意稍稍放慢了脚程。她左等右等都不见江溯白,又怕他来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便只能悄悄地躲在了树上。
临昭听到了这儿,大概也明白了原委,只是事已至此,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开这暗牢,只能朝江溯白告个罪,等神木先生回来再做计较了。问起先生几时回来,临昭又有些支支吾吾,只说这也是没定准的事儿,可能明天就回来了。临昭一走,暗牢里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江溯白虽然心中着急,但也没有别的法子,正想得心焦,忽觉黑暗中有一双小手伸到了面前,摸了一把他的假胡茬,只听沐汐道:“跟真的一样……我都没敢认你。”
江溯白哭笑不得地拉住了她乱摸的手,道:“本来就是真的,这是我自己的头发粘的,别给我揪掉了。”
沐汐道:“我也想学这个,下回我就扮个村妇,也省得老藏在树上。”
江溯白心道,我扮个村夫,你便要扮个村妇,岂不是夫唱妇随了。刚要脱口而出,又狠狠咽了回去,只觉得沐汐如此天真无邪,他却心思如此龌龊,真是枉称君子了,嘴上只道:“这是他们下九流跑江湖的时候,变戏法唬人的手段,你堂堂沐王府的千金,学这个像什么话?”
沐汐当场便板下了脸,她最不爱听人说起她的身世,甚至连莘儿都不曾告诉,满心只想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可惜黑暗中江溯白看不到她的脸色,她只好气呼呼地道:“那你还是个举人呢,你学得,我怎么学不得?”
江溯白道:“我那点功名早就被褫夺了,本来就是个下九流,学这个也是恰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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