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楚麟真的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没有钻到桌子底下去。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敢当面如此放肆地评价他,而少数几个有胆量这么做的人,却偏偏对真正的他知之甚少。
他多想捂住耳朵,让唐朱玲的声音就这样被拒之门外,可偏偏双耳如久旱的枯田一样,竭尽全力吸收着唐朱玲的每一个字,就连每一次发声中的语气转折,都像烙印一样深植在了他的心中。楚麟无法解释这种矛盾的感觉是什么,他最终只能放弃无谓的挣扎,抱着仔细而深刻地态度,继续逐字逐句地听着。
不但是楚麟,就连旁边伺候着的三如,内帐里头躲着的大吉、二祥、小意,所有人的耳朵此刻都拉长了不止一倍。
程邢也是越听越乐,老人家似乎根本不嫌事儿大,又添柴加火地问:“你说他拉着你一道骗人?快跟爹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原先的些许违和感早被唐朱玲抛诸脑后。只听她竟学起戏台上的引子语气,吊起程邢的胃口来:“那可就要从一桩奇事说起了,其实这三年来,花陵都虽然表面上太平,暗地里却有一伙恶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爹您知道他们是谁么?”
以程邢的能耐,只怕认识十几伙这样的人。何况这几日来,他早就把楚麟到花陵后的一举一动问了个清楚,自然知道唐朱玲指的是谁。可在唐朱玲卖得关子面前,程邢还是摆出了一副好奇模样,压低声音配合了起来:“谁啊?”
他这表情正合唐朱玲所需,她一时找不到惊堂木,只好用杯子凑合着敲了敲桌面:“就是偷子娘娘!爹您不知道,他们表面上光鲜的很,背地里是一伙儿专拐孩童的暴徒……”
包龙图系列,算是唐朱玲独一份钟爱的戏码,可具体要问唐朱玲最爱戏中的哪一幕,她一定会脱口而出:“总述案疑那一幕!”
每当看到戏台上的包拯侦破一案后,对展昭公孙等人叙述之前种种疑点,台下的唐朱玲总会激动地攥紧小拳头。她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本姑娘以后当上了名捕,身边也一定要找几个又能打、又听话的跟班。每次奇案一破,他们就会跟在本姑娘后头追问‘唐神捕,您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然后本姑娘就会……嗯……这时候是朗笑几声好,还是像燕捕头那样更教人敬畏?”
现在倒好,这捕快还没当上,在程邢的“大力配合”下,唐朱玲卖弄本领的梦想反倒先走了一步。
只听唐朱玲谨守着戏文“起承转合”的路子,先将这几年花陵丢失孩子的异象说得极为神秘骇人,接着又描述起当时王嫂疯后的惨状,说到激动处,差点就要跪倒在地模仿起来。
不知不觉,一旁强忍尴尬的楚麟也好,待机而动的程邢也好,曾经参与其中的二祥等人也好,随着唐朱玲的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前都开始浮现出了画面。
待说到她与楚麟分头去聚芳镇、余名桥打探消息时,程邢竟脱口问道:“那你可查到什么没有?”
而躲在内帐的二祥也忍不住道:“怪不得少爷那时心血来潮要学赶车呢,原来是去接少夫人去了。”
不知是唐朱玲的口才了得,还是在场之人每一位都对楚麟关切之至,总之随着她的叙述,众听者尽皆忘记了本来的目的,个个都是越听越入神。
等唐朱玲说到她与楚麟易容假扮去套消息时,程邢心中只剩下惊异:“少爷自小便淡泊一切,是连出一趟门都不愿的人。那年圣上五十大寿,他都变着法想要称病不入宫,却会为了她主动易容私访,深入险境?!”
“我记得那天天还没亮,相公和我就埋伏在巷口了,我俩的衣服不能穿太好、也不能穿太厚,晨间降露时分还真有些冷,身上受着冷风,耳边听着‘百花迎朝,芳土皆明’的破晓号,真的有种很凄凉的感觉,那时候我眼睛里就有泪水打转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讲到此处时,唐朱玲故意跳掉了她笨拙的一段,直接将她自己说成天赋异禀,没费多少功夫就演成了一个逼真的苦主。
对面楚麟实在听不下去了,苦笑着揭穿了真相。他提起唐朱玲一开始假哭时太过卖力,引得周遭一片怀疑目光,当时自己只能诡称“思子成疾,神志不清”,这才没有当场露了馅。
唐朱玲正威风呢,怎好容得有人揭她短?登时就抢过三如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烫茶去堵楚麟的嘴,吓得他连忙闭口不语,由着唐朱玲继续“说真话”。
说到夜探刘府这段,唐朱玲就算口才再好,可那时去刘府的路上却与楚麟兵分了两路,程邢好奇问起“楚麟是如何去的刘府”时,她也只得将说书人的位置拱手相让。楚麟不愿直言对唐朱玲的担心,只得将小意推了出来,谎称是担心小意安慰,当晚才追去刘府。只是他要分心遮掩蛟壬的存在,这段借口编得满是破绽,那一份拒不承认的心意,只怕连唐朱玲的眼睛都骗不过。
最后提到两人在刘府后院被众家奴围困时,就连程邢也屏息凝神了起来,大吉听闻主人竟被逼到跳井自保,险些要跳出来和唐朱玲拼命,亏得腰粗膀圆的二祥给拦下来。一直说到燕君胧带捕快赶到后,包括楚麟在内,众人这才尽皆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虽是亲生经历之事,可当着程邢完整得一遍说完后,就连唐朱玲略有感慨。只是在她心中,这份感慨应该来自于“善恶终有报”的公平,一时还未想到他处。然而程邢的一句话,却照亮了她心中未曾直面过的一角。
“这么说,你们虽成婚不久,却也算是经历过同生共死的夫妻了。”程邢嘴里喝的虽是已凉之茶,语气却是令人心头一热:“听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我这老人家也勾起了不少心事。玲儿,你可愿意听一听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好奇之色在唐朱玲眼中毫不掩饰地放出光来:“相公小时候什么模样?”
“呵呵,他呀……”无视着楚麟些许的慌乱,程邢捧茶追忆道:“这孩子自小便聪慧过人,旁人苦学数日的事情,他往往看几眼便学会了。”
见话题竟转到了自己童年,楚麟只觉这谈话的初衷被程邢抛诸脑后了。他刚想制止,却看到听唐朱玲诧异道:“相公小时候这么聪明嘛?”
就这么一叹,楚麟制止的话便卡在嗓子眼里,只能听程邢话锋一转:“可他却是个无欲无求之人,既不求闻达于天下,也不在乎长辈们的赞誉。那些四书五经,他只看了一遍就束之高阁再也不读,反而是记录各地美食的野书,他成天带在身上。”
随着内帐中透出的一阵放肆窃笑,唐朱玲也忍不住笑着附合起来:“爹说得可对了!相公可馋嘴了呢!连做梦里都在吃肉,有一次还把我的……我的……”
考虑到各种后果,唐朱玲总算及时住口,没把“左臀”两个字的通俗说法脱口而出。
程邢半天没等到下文,也只好继续说道:“其实这些真性情倒也没什么,可是最令我担心的,还是他的志向。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尤其是他出身如此,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无不觉得他该奋发图强才是。”
随着程邢的语气愈加变沉,楚麟的头也低了下来。
“他既没有习武治军的意愿,也没有继承花行的志向,既对经史子集毫无兴趣,也看不惯人与人之间的迎来送往。那一阵子老夫真的担心,他哪一天会忽然上山,剃度做了和尚。”
“程师……爹!你……”
没有理会楚麟制止的眼神,程邢似乎也感染上了唐朱玲的毛病,将那些窖藏已久的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可是这样怎么可行呢?生于世家,必承其名,何况是他这样天姿甚好的人呢?玲儿,这几年我对他骄纵太过,他想要不问世事,想要日夜不受外人打扰,甚至对窈窕淑女都没有一点上心的意思!这一切……我都由着他了。可是我没想到,娶了你之后,他竟会做出这样打抱不平的事来。玲儿,作为他的长辈,我是诚心想与你道一声谢啊。”
这番话说得楚麟抬不起头来,他自然能理解程邢所言句句属实,那时候他顶着楚王世子之名,却每日活在抗争之中。程邢本该领受着“将世子育成人杰”之命的,却最终还是用他宽容的厚爱纵容了他,成了楚麟在少年时唯一的避风港。
“程师父虽由着我过了几年不问世事的日子,可原来他心里,对我还是恨铁不成钢的吗?”楚麟忽然发现,今天的茶叶好苦……好苦……
然而一声不依的声音响起:“可他这样挺好的啊。”
所有人的思绪犹如被一把快刀同时斩过,不论他们原先是愁是慨,这一刻,他们脑中只剩下惊雷一震。而这一瞬震惊,也忠实的反应到了每一双眼中。
顶着一道道诧异的目光,唐朱玲却只觉得理所当然。她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曾在花仙庙中听过的故事。一伙初到中原的西域访客,他们眼中的一切风土人情都是那么奇怪,就连中原人的衣服,在他们眼中也是奇装异服。可殊不知在百姓眼里,真正奇怪的人是他们自己。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坚定地像那几道眼神反驳而去:“你们怎么这样看我?难道不是么?相公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有什么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