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黄昏时那次相视后,一种难以道明的感觉就始终充斥在两人间,不论是读过许多轶闻野史的楚麟,还是阅遍花经典藏的唐朱玲,都无法准确说出这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这种感觉的其中一种特征,就是会让人觉得发酸,不论是鼻子还是眼眶。这种微酸之感再加上附近越来越浓重的兽臭味,以至于楚麟多年后在写一篇新戏文时,造就了一句风靡全中原的绝句。
《东州爱情故事》——“书生:说来有些荒谬,小生心中决意非娘子不娶时,鼻子里闻到的并非花香,反倒是一股酸臭味。”
《作者的话》——“西游记到这一回就皆大欢喜了,咱们?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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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摆在唐楚二人面前的,除了背后时常出现的追兵外,还有一片从未踏足过的郊野,和逐渐浓重的夜色。在这等绝境之下,唐楚二人迎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唐朱玲不仅鼻子灵,耳朵也好使得很,在深入这片溪谷后,她发现追兵的动静明显拉远了。根据楚麟的判断,他们已经失去了两人的踪迹,之所以有时候还能追上来,只不过是按照一个大方向撒网而已;
而坏消息则是:这些白莲贼追兵布下的搜索线将整个东面都堵得死死的,楚麟试着绕过很多个大圈子,想要重新往春来驿所在的方向走回去,却都在回头没多时就发现了追兵痕迹。两人无奈,不得不继续向西往溪谷深处走去。
唐楚二人走的地方是谷底,一开始周围还郁郁葱葱,到后来两侧的山谷越发高耸起来,走到深处时抬头往上看,竟已成了“一线天”的景象。落霞最后的一抹灰白也逐渐消逝,两侧的山谷在星空下变成了剪影,而前方的路也埋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听唐朱玲的说法,已有好一阵子没听见追兵的声音了,于是楚麟下决意不再往前走,准备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后再找机会返回春来驿。
穿梭于谷中的夜风又冷又利,两人赶紧靠着还没黑透的天色找了块避风的浅滩。随着二人席地而坐,两声连风都吹不散的腹鸣同时响起。唐楚二人立刻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眼,却发现此刻天色以暗到伸手只见五指,就算表情再这么出丑,对方也是看不到了。意识到这一点,两人心意相通的同时一笑,自黄昏时以来那略显僵硬的气氛,就此算是彻底打破了。
“好冷啊,饿着肚子就更冷了。”搓了搓发僵的双掌,楚麟玩笑似的问道:“我的花女夫人,闻闻附近有什么果子能吃的呗?为夫去摘来。”
唐朱玲动了动鼻子,不禁皱起眉头来:“附近倒是有鱼尾藻、甘霖果什么的,可都不能生吃,得用滚水慢煮才行。”
“滚水慢煮?”楚麟头疼道:“我倒是带了火折子,捡些柴火烤一烤能吃么?”
“多半去不掉毒素。”唐朱玲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可以生吃的?”
唐朱玲左右望了望,这溪谷中不占月色星光,还未完全入夜就已黑压压一片。她指着根本看不见的山壁,姑且问了一下:“虽然味道有点但,不过那高处应该长着岩茸,可以生吃。”
“高处?要爬山……吗?”一听这话,原本已经忘却的酸痛僵麻一股脑儿全都重新回到了楚麟的四肢,累得他一跤坐倒在地,几乎不想再站起来。
就算这会儿瞧不清楚麟的五官,唐朱玲猜得出他脸上的愁容,不禁捏了捏自己扭伤的脚踝,轻轻叹了口气。无独有偶,就算不去看唐朱玲神情,楚麟也猜得出她脸上八成写满了失望之色,才刚坐下的他立刻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左右摸索着将唐朱玲放在一旁的半片米袋捡了起来。
唐朱玲忙叫住他:“天这么黑你去哪儿?”
楚麟回头应道:“我去水边碰碰运气,你听这水声这么大,附近这溪河水流一定很急,我用这米袋片做网,或能捞到些鱼虾什么的。”
“这么黑怎么捞鱼啊?”
“谁说天黑就捞不得?”楚麟故作高深地一回头,话里满是得意劲儿:“山人自有妙计,有我在,不会让我娘子……哎哟!”
楚麟才刚生起卖弄之心,顿时眼前天昏地转起来。他一下午粒米未进奔波逃命,刚才又是急坐下猛起身,气血不畅之际,一阵眩晕感如雷电一般劈如脑髓。他昏得扶着额跌了几步,好容易摸到唐朱玲伸过来的手臂,这才借力稳住身形,慢慢趴回了地上。虽没摔着,楚麟却再也装不得潇洒,只难受地哼唧起来。
见唐朱玲略有惊慌,楚麟忙虚弱地摇摇手臂:“无碍,只是累着饿着,头晕得很。”
一想到楚麟背着自己跑了老远的路,唐朱玲也默默咽下了心中那个“这浑少爷好生没用”的念头,只拍拍他肩膀,取过米袋道:“还是我去捞鱼吧。”
“这天黑的,地上什么都看不见。”楚麟闻言,挣扎着站起身来:“你腿不方便,不可冒这个险。”
她往脚下一瞧,果然双足已没入黑暗之中。唐朱玲不禁想起花仙庙中师父曾讲过的一段故事,讲的是一名花女去无人烟处寻找奇花,结局如何唐朱玲已经忘了,却还记得故事里有一句:“野外的天色变化极快,前一刻还觉得黄昏刚过,一眨眼却已如子夜般。”
“天地自然有鬼斧神工之能,凡人的那点心思在天地面前,真是幼弱的很……”
不知为何,唐朱玲忽觉得方才的二人尤其可笑。不论是楚麟强撑的男子气概;还是她不愿欠下人情的倔强;甚至是二人间纠结的心思……这一切,在未知的天地之威面前,只犹如海浪中的一片舢板那般无力罢了。
“那这样,咱们都别逞强了,一块儿去吧。”轻轻扶起楚麟,她眼中露出久违的释然和自在:“大家都站不稳,那互相当拐杖用呗,还能有个照应。”
两人搀扶在了一起,他们的肩头彼此碰擦着,那感觉就和黄昏时在那颗树下休息时一样。只是这一次,唐朱玲的眼中没有了故作的倔强,楚麟也将心中的杂念抛在了脑后。尽管夜色让他们看不见对方近在咫尺的笑意,可他们的步伐却从原本的踉跄而行,慢慢流畅默契了起来。
在唐朱玲的指引下,两人找到了一处洞溪,有了山壁的遮掩,楚麟终于可以安心地拿出了火折子生火取暖。在微弱火光的指引下,他们发现这山洞并不能通往深处,而是进去没几步,便连同那泉溪流一起形成了个瀑布,瀑布下方回音深邃,只怕不是人力可到之处。
两人实在饥肠辘辘,又没什么在荒郊野外过活的经验,匆匆查探了一番后,便来到洞口外的溪水主干。楚麟找了个水流狭窄之处,脱下外衣卷起裤腿,张开米袋就准备守网待鱼。溪旁等待的唐朱玲,双手捧着受伤脚踝,却感觉在捧着一颗怦然不受控制的心。
“如果他真是夜盗的同伴,为什么遇到这样的危险,还会不肯独自逃跑呢?”望着独自在溪流中不断抹着脸的黑影,唐朱玲第一次对燕君胧萌生了怀疑。
不知是否是心意相通的关系,正被水花溅到满头湿的楚麟,此刻想的正巧也是夜盗:“这蛟壬到底不靠谱,不需要的时候如同妖怪一般无所不能,怎么这会儿要他救命却失了踪影?就算本少爷被围堵回不来山洞,你就不会沿着脚印找过来?就算你不想在外人眼前暴露,大可以迷晕玲儿让我抱着走啊!也好过我在玲儿面前丢脸……呸……这水花这么急,怎么一条鱼也没被冲进袋子里?”
正当楚麟拉着半拉空袋子尴尬时,黄天终于给苦心人带来了一丝回报。人的手臂在酸软的时候,就会对任何细微的震动都敏感不已,随着楚麟双臂一颤,那种既有成就感,又害怕失手搞砸的复杂情绪立刻淹没了楚麟。顾不上在唐朱玲面前露一手的打算,楚麟赶忙扑倒在地,用身子压住了有凸起感的袋子,呼叫起唐朱玲的帮忙来。
由于米袋只有半片,也形不成一个兜状,两人只能死死用手肘压着被米袋罩住的猎物,一寸一寸给磨上了岸。唐朱玲种过花,懂得弯腰蹲身时如何用力,楚麟激动之余却是蛮干,双膝跪在溪水里,用五体投地拜佛式一路压着猎物扭动。待他双膝淌出溪水后打开火折子一看,那坚韧的米袋片幸好没破损,反而是两个膝盖磨破了好几处皮。不过武学中有一门说法,叫“外创易疗、内伤难愈”。在一阵辛苦的捕鱼之后,两人腹中的饥饿感已彻底战胜了体力。
原本娇生惯养的楚大少爷随意鞠起些水来抹了膝盖一把,便急不可耐地掀开了米袋。这阵果然没有白忙活,楚麟运气好得出奇,这一“网”竟捞到了两条鱼!鱼体圆长,大小犹如一根结实的玉米棒子,足够他们果腹之用。
唐朱玲与他再次对视了,透过微弱的火折光,两人的目光在无形中达成了一个默契:鱼有了,遮挡火光的岩壁有了,接下来……就看是烤是闷了。
咕,连绵不止的溪流声中,再次响起了二重肠鸣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