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册·风烛残火·六宗篇》——“红阳宗,原出自明教,乃是其教中较有实力的一大宗门。受朱式一族所累,明教于元末沦入逐鹿中原的泥潭中,后随着鄱阳湖一战,最终教毁宗灭。明教中归属朱元璋的宗门被陈友谅赶尽杀绝,剩余的红阳、白阳、弥勒等宗门为求自保,改教名白莲,然而陈元帝的屠刀没有丝毫迟疑,仍旧一刀一刀地剐着整个明教的根基,直到将其逼入百远深山中,再无踪迹可循。”
或许每个孩子在稍微懂事之后,都做过一些荒诞的英雄梦。
在梦里,他们英姿飒爽文武双全,穿着猎猎作响的披风,骑在一头高大俊朗的神驹背上。面对眼前一望无际黑压压的敌军,自己只消微微一抬手,百万雄兵与千古妙计便会凭空而来、绵绵不绝,片刻间就能将眼前之敌杀得灰飞烟灭,只留下一篇充满赞誉的青史画卷。
不仅是男童,唐朱玲小时候听了“木兰从军”的大戏后,也曾在好一段日子里天天这般做白日梦。唉……看来志向这回事,果真是需要自小立下才行。这不,现卷入火攻官驿险情的唐朱玲,脑海里没生过一丝普通人该有的逃命念头,反倒拖着楚麟一道踏上了一条实现年少志向之路。
夕阳刺目的直射,有时候的确会让人看见幻觉。唐朱玲仿佛正望见了夕阳中的自己,身下的神驹在旷野上肆意飞奔,身后火红的金丝披风随之高高扬起……
啪!
一根横在半空的树枝老不客气地抽在她半边脸蛋上,疼得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身上披的既不是红布更没有金丝,只是布满刮痕的半片米袋;至于身下的坐骑,就更谈不上丰神俊朗了……背着唐朱玲在这郊外一路逃跑的人,正是楚麟是也。
“你没事吧?是不是有树枝打到你了?”察觉不对的楚麟赶紧把唐朱玲从背后放了下来,果然在她一侧脸颊上瞧见了红印,那条肿痕足有两指宽,正覆盖在她那泓最引人注目的酒窝上。见一张甜美的俏脸居然平添了这道伤,楚麟顾不得酸软的手脚,赶忙小心将她扶到一处树根旁坐下,随后又急促地四处张望起来。
唐朱玲不禁叹了口气:“别看了,他们没那么快追来的,我耳朵可比你灵,后头老早就没动静了。”
楚麟喘着粗气摇头:“我没在看追兵,我在……在找溪水,肿的地方在侧脸上,得……赶快用凉水镇一镇才行……呼——”
这短短一句话,楚麟连换了好几口气总算才说完。连自从半个时辰前在一处缓坡崴了脚后,唐朱玲的逃跑行动一直是以楚麟为坐骑,才得以继续进行到现在。成亲那一晚,楚麟就已经领教过唐朱玲的分量,虽说还算是轻盈,可对于他这么个平日不出门的少爷来说,也算是“负担”了。
望着楚麟累成这样还只想着关心自己的脸,原本心里还有些怨气的唐朱玲,最终只是轻轻拉了拉楚麟的袖子。楚麟也顺从地坐了下来,两个风尘仆仆的人窝在同一处树凹里,肩头靠在了一起,同时放松了下来。
少时的梦想,也只有在“想”的时候才威风无比,真正实现起来,颇有些“要人命”的感觉。
两人落到这个地步说来也简单的很,无非就是“大意”二字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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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牵制那批米铺中的白莲贼不能继续往驿营纵火,唐楚二人利用“妩玫藤”的韧度,各持藤蔓一端跑入落地桃花田。一开始事情果如两人所想,在长藤的扫荡下,整个花田里飘起大量桃絮,的确犹如数十人在其中狂奔一般。而以红阳真祖、于太师为首的这群白莲贼也的确被这片“落英缤纷”所骗,以为花田里有一支不怀好意的伏兵。大量白莲贼很快从米铺方向涌了过来,再也顾不得进攻春来驿营。
截止到此,一切都还在楚麟的计算之中,之后只要飞奔到河沟子那山洞里,接下来他想战也好想逃也罢,只要有蛟壬在都并非难事。楚麟原本以为他最头疼的难处,是向唐朱玲解释蛟壬的来历。然而事实上,不论是他还是唐朱玲,都将“反贼”二字想得太天真了。
短短两三天内,这同一伙白莲贼先攻囚队后抢驿车,不论他们目的为何,与朝廷的官兵和驿卒正面交手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如今的白莲贼虽已声名不闻,可在六七十年前,他们可是与陈友谅争夺天下的精兵强将。如今这批老兵带着深仇大恨培育出的子孙一倍,其能耐又怎是普通人能凭空预料的?
唐楚二人还没跑过花田的一半,背后白莲贼的追杀声竟已近在咫尺。当这伙贼寇全力追击时,别说楚麟这种四体不勤的家伙,就连身健体轻的唐朱玲也完全跑不过。在白莲贼半月形追击阵型的压迫下,唐楚二人越跑越近,最后竟被压得不得不并肩逃命起来。
事实上,这已经是白莲贼放缓速度的结果。因为在于太师下令追击时,所有白莲贼都以为花田里的“伏兵”至少也有几十人,为了不放走一个,所以才以半月阵型冲了进去,目的就是想要包围敌人。可令白莲贼想不通的事情发生了,虽说前方追击方向仍有桃絮飘起,可不论半月阵两翼如何向内收缩,跑在“月牙”位置斥候兵却迟迟没有接战。到最后这些白莲贼都有些心慌了,据说真祖他爷爷老祖会一种撒豆成兵的法术,法术到了时辰,原本活蹦乱跳的士兵就会重新变回豆子,眼前这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伏兵”越来越少,难道也是法术变出来的不成?
带头追击的白莲贼头领这么一迟疑,总算没有让咱们这篇《糖醋女“神”捕》就此腰斩,唐朱玲拉着楚麟奋力跑出了随时会暴露方位的落地桃花田,直扑向另一片野生的杂丛林。那时候楚麟已经跑得神志恍惚了,再加上白莲贼早已堵上了通往河沟子的方向,他只能被唐朱玲一路牵着,也不辩方向就这么奋力向前跑。等唐朱玲崴了脚,不得不停下歇息,两人却发现四周已只剩下一片陌生,就连春来驿营燃烧的那从黑烟,竟也已经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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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刺目的夕色总算变得渐渐柔和起来,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入夜后的郊凉。楚麟并膝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敲着小腿,回头忽见唐朱玲裹紧了身上那半片米袋,便立刻想褪下外衫。
两人肩头就贴在一起,楚麟这边动作一大,唐朱玲立刻便看得到。见他又要照顾自己,唐朱玲心里没来由的一恼,连忙制止住了他:“不用,你穿着。”
“我热得很,不用穿。”
“你是跑热的,待会儿这阵热汗过了非打冷颤不可。穿着!”唐朱玲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我脚已经不方便了,要你再受了凉,到时咱们一个都逃不掉。”
见她如此坚决,楚麟讪讪一笑,披上外衣:“那你……你也自个捶捶腿,动一动身子就会热些。不过玲儿……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会撇下你自个儿跑似的。”
“你一个人跑总比拖着我快。”唐朱玲没有回应他的笑容,不知为何,她看向楚麟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这趟来春来驿,你本就是为了我……我爹才会遇上这事。后来,怂恿你招惹白莲贼的也是我。如今被追到迷路,一切都是应我而起,玲儿自当承担后果,可你却是被我牵连,若咱们中必有一个被贼人追上杀死,那人必须是我才算公平。”
“牵连?公平?”楚麟见过粗野不羁的唐朱玲,也见过扮乖娇俏的唐朱玲,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理智义气的一面。只是,不论这副新面孔也好,还是牺牲自我让他先跑的话也好,都没能让楚麟感到丝毫新奇,反倒使他有些丧气起来。双臂忽然一软,连敲腿的力气都觉得不想再用出来。楚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轻声问道:“玲儿,有一件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你问啊。”
“我到底算不算你的相公呢?”
唐朱玲没想到这当口他竟会发出这种问题,一时竟愣在当场。楚麟缓缓转过头来,两人鼻尖就差一掌距离,她都忘了向后躲开。
不过弥漫在二人之间的绝非什么暧昧,楚麟的目光有些灰暗,嘴角挂着一丝强笑。这种神情让唐朱玲不禁回忆起小时候见过的一只小狗,它在邻村一户人家门口摇了许久的尾巴,到头来还是被那户花农狠狠心给赶走。
“是啊,她从未喜欢过我,我们也从未真正成为过夫妻吧……成婚那晚的记忆也是模糊至极的,蛟壬说过,那种亚目菊蜜闻过后就人事不省,我又是如何与她圆房的呢?”
楚麟没有再叹息,可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比夕阳更惆怅的神色,竟令唐朱玲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我这又是何苦,这样逼她是做什么呢?”望着她脸颊上令人心疼的肿痕,自他们相遇、成亲以来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楚麟脑中闪过:“她父亲和大哥如今都尚未脱险,就连自己都受了伤,还有追兵随时会杀来。这种时候,我却还拿些小事来缠她……那人说得对,我果然还是太没有男子气概了……”
楚麟忽而一笑,开始湿润起来的双眸主动转开望向晚霞:“玲儿,我只是觉得你适才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似的。不过我知道,你只是性子刚强,宁愿为了我这个相公而牺牲自己。”
这番话,让唐朱玲更找不出一句该说的话来,最后只得嘟哝了一句:“走……走吧,逃远些再歇息。”
“好。”
夕色由浓转黯,在一片血红为衬的剪影下,一个少年从树根下起身,向依旧坐在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这一次,他成为了拉着她前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