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计》——“……先时火攻,需天时地利,今则不然。若有木术烈油,待引敌入瓮,则致不论天时,虽雨亦能炙敌也。”
春来驿盛产桃花,位于其中的驿营自然也是纯由桃木所制,这桃木虽不是用于生火的木料,可这世上的五行可是放诸古今皆准的道理,木头加上火,总能烧的起来。正如燕君胧所说,这外围的一圈木营墙多半是被刷了什么易燃之物,只短短片刻,浓密的黑烟之中已能见得到不少橘红火光。
入营之时,李进倒是小心地巡查过,这木营墙修得四四方方,没什么水道小门,四面烈火熊熊,前后两门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火势尤其猛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脱身的出路。
烟锁气道,即使官兵的体格要较寻常百姓壮些,可内腑肺叶却一般脆弱。在这般烟火燎原中,李进无暇多想,只得赌一把营内几间木楼尚未被动过手脚,令那些被熏到半昏的官兵们龟缩至最高的主楼内,这驿营主楼高三层,倒暂时是个安全之处。虽说火烟都是往高走,但天公总算还留了条活路,吹起东南风来。李进怕百人一同挤上楼会出岔子,便令众人轮流上楼,在背风窗处吸气恢复。
脸蒙湿巾的李进脱下外袍、扔下佩刀,轻装打扮上屋顶瞭望了一番,刚钻回屋子便被一个黑脸人抓住了袖子,大惊之下才发现这破锣嗓子是驿站长。这位并没有内功的小吏不知何处来的力量,双手紧扯着他衣袖,李进一时竟都挣脱不开。
只听驿站长哑声连问:“如何?李总捕头,火势如何啊?可有生路?”
兵入绝谷,不患敌戮反忧内乱。
作为一群人的领袖,在这般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李进也不敢动真格的拂袖而去,万一刺激到这名驿卒的首领,那外头的白莲贼还未攻入,这木楼里反倒会先出些伤亡来。想到这一点,李进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无妨,营墙有数层,他们只得在最外层动手脚。火烧得虽快,但这墙却倒不得。”
与满脸燎污的站长相比,适才先上过屋顶的燕君胧仍旧是一身静肃黑衣,站在一旁冷声道:“贼人四面放火,绝了我等出路,却也断了进路。看来这白莲贼酋是不欲与我等白刃战。”
站长闻言缓缓松开了手,喃喃自语道:“那我等一时可保无虞了?”
李进点点头,一指楼下对他道:“确是如此,还请老哥莫要自乱阵脚,先整肃容颜,再约束下属,莫要乱了士气。”
那站长先跟着点了点头,又不放心似的问道:“可即便贼人不攻进来,我等留在这四面烈火中,也是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幸而此营宽广,火势烧不到内里,我等在楼内避难,一时不至伤亡。李某听说白莲贼不比寻常贼寇,发难时不求掠财夺物,反而以诛杀官兵为荣。如今四面环火,却奈何不得我等,他们想要杀官,还得自己灭一处火才进得来。只是怕……我等一众官兵皆被困于此,外头的百姓……”李进心细,如此险境下,想到的却不是如何保命,反而先思索这批白莲贼捆住了官兵是否另有意图。想着想着,预先跑出去的唐朱玲等人便堵在了他的思绪之中。烟尘下的李进正屏息而思,忽然耳根一颤,转身往南下意识出声道:“什么声音?”
他睁开眼,发现燕君胧也看向南方,他漆黑的面纱下默契地说出了李进心中猜测的答案:“火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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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火场之外,一批暗红劲装的白莲贼聚在那少年真祖两畔,远望着他们精心布置的“大灶锅”。合唐朱玲和李进的猜测,这批白莲贼抢在燕君胧等捕快到来之前,就装扮成了春来驿的百姓。他们劫囚车、劫驿车的目的并非掠夺,而是引官兵入驻驿营,再围歼杀之。
原本按照那少年真祖的意思,是要等荆棘堡的援军也入了套,再一把火将“驿卒、捕快、正军”吃个干净,来一场足可媲美古人的“火烧三军”才是。只是那些驿卒平日里总要和附近百姓有所接触,才潜伏了不到两天,已出了好几次几乎穿帮的险情。再加上今日下午又出了另一档子事,使得那少年真祖与他智囊于太师坚信:再不动手,他们假扮百姓的事情怕是要被官兵先知先觉了。
原本真祖还在遗憾,筹备许久的计谋只困住了不到百名官兵,谁知火势一起,他心情又莫名地高兴了起来:“这霹雳膏这么好用?早知道多带一些出山了。哈哈哈,烧得好!把这些陈狗都烧光了,才是明王所乐见。”
见一军之首心情如此亢奋,于太师知道他是头一回上战场,少年杀性发将起来远比老兵油子剧烈。他在一旁欠身提醒道:“真祖,这霹雳膏调和不易,恐怕只此一次,山里数月后才能制出下一批。若再要火烧陈狗,还是得以普通的火油,这炼油、运油、存油的方法,真祖虽不必亲力亲为,还是要有所知才好。”
“知道了。”于太师一开腔,简直比木料哔啵作响还要吵耳,少年真祖压着不耐,挑开了话题:“依太师看,如此浓烈的烟火,这里头的百来条陈狗何时能熟?”
“这……若是其中水源充足,怕是只能熏伤他们,并不至死。”
“什么?如此浓烈的火势,我站在这儿都被烤得出汗,里头的人还能活?”
“真祖明鉴,这霹雳膏虽能速燃,可这营墙厚达数层,里头的营房也不曾做过手脚,如今火势看着虽烈,但若想等正个驿营烧尽,至少还要大半天才行。”
“大半天,那陈军的援军都要来了!”
“正是如此,真祖若要全胜,待再熏一个多时辰后,便叫黑刀子带人灭了前门火焰,带着徒子徒孙们进营剿杀便可。”
少年真祖眉头一皱:“那不是又要和陈军硬拼?万一有损伤怎么办?”
“如此火势之下,里头的官兵就算不死,也必气短无力,我宗或能不损一人也说不定。”听到真祖这句话,于太师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眼色:“何况,明王既要降世,若我等畏首畏尾,惧于牺牲,只会显得教心不纯,到时触怒明王,这可是万万担待不得的。”
被于太师这么一说,少年真祖只为难了片刻挥手喝道:“黑刀!”
一个精瘦的汉子从人群中上前一步,他身上衣着与头巾都与周围几人毫无区别,若非腰间挂着一柄不带鞘的纯黑长刀,还真看不出身份。黑刀出列后并不多言,只是用左手在额头比了个竖掌,再深深弯下了腰,表现出的恭敬与怯懦并不似悍将。
果然,那少年真祖下令口气略显严厉:“方才那个书生四处试探我宗徒底细,你阻止未及,令他生了警惕;之后那寻找书生的姑娘,你竟又失了手。我红阳宗为今日大事筹谋数年,如今战果折半,皆因你侍教不竭之罪。本当赐你圣火之烙,现在本祖再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一个时辰后,带我宗徒杀入营中,不留一条陈狗的活口。”
那圣火之烙名号说起来好听的很,实际便与炮烙无异,皆是已过火铁器将人活活烫死的刑法。只是白莲教出自明教,供奉的诸多教义中有圣火一说,故而设下了这般刑法。那黑刀可不是于太师这样神神叨叨钻研教义的宗徒,一听自个儿险些要被烫死,一张惨白色的脸被暗红头巾衬得尤为显眼,他将头点得更低:“黑刀定当拼死杀敌。”
少年真祖“嗯”了一声,又问道:“最近的陈军援军可有动向?”
这情报的事情可不归黑刀这等武夫管辖,这问题还得于太师回答:“天眼有报,荆棘堡援军即便舍了后队轻骑急赶,至少明日子时才到。不过……我宗撤回山中需掩藏行迹,日落时分再不走,便有被咬住的危险。”
“好,援军尚远便好,那黑刀你领命去准备吧,记得那驿站长和总捕头的头颅,要给我好生带回来。于太师安排回山前的……”
“砰!”
那少年真祖正运筹帷幄到得意处,烈焰杂响中忽传来一声闷雷。原本众教徒还当是营墙烧榻,可过了片刻却有人悟出了不对劲,那闷雷方向不对,乃是从后方传来。教徒中有几个当年曾与陈军交战过的老兵,颤抖着示警起来:“是火铳!是火铳响!有陈军!有陈军!”
好几个老兵一同确认,却没有任何人出来反驳。少年真祖眼睁睁看着场面从“有条不紊”瞬间垮塌到“乱作一团”。百远山中贫瘠荒芜,研究木术早已花去了他们红阳宗的大半积蓄,火器之类的玩意儿这位小真祖从未见过,也不清楚为何这群凶残而虔诚的宗徒一听到“火铳”两个字,居然会露出这么丢脸的乱象?
少年真祖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戳指刚想开骂一句“慌什么”,身子却忽然一重,整个人从椅子上被压落下地,腰杆子处发出一声干脆的“咖喇”声,估计是扭了。
“保护真祖!保护真祖!”一片混乱中扯着嗓子乱喊的,正是压在少年真祖头顶,整个场面中最冷静、最清楚现在何事为重的于太师:“只要真祖无事!明王便会庇佑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