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说·花性篇》——落地桃,又称落地彩,花状与桃花相似,又不成树型。其花絮轻盈,触之则浮空而起,故以“落英缤纷”之奇景而闻名。落地桃虽百无一用,却只凭此一奇,而在东州多地都被设田种植。
桃絮舞空,落英缤纷。
几乎每个目睹此景的人,都会被勾起心头最美好的回忆。因为不止唐朱玲,任何在东州花陵一地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总有一两次在落地桃花田里撒欢的经历。
那几个驿营口的驿卒也不例外,瞧着不远处飘起的桃絮,两人不禁笑着攀谈起来。
“嘿嘿,保哥你看,定是刚才那小娘子在闹花田,人长得漂亮,性子活泼得紧。”
“你笑什么?那小娘子再好,能让你碰一根手指头?你没看出来,她许了人了。”
“她头上梳着花仙髻,怎会是妇人?”
“若是当过花女,许了人也不盘发。”
“保哥你少骗我了。”
“谁骗你来!我有个侄女就是花仙庙里头出来的,这可是她亲口说与我听的。我说小李啊,你既然急着成亲,我那侄女……哎!你愣着做什么?还想那个小娘子呢?没看出来她和刚才那先出营的书生是一对儿?”
“不是保哥,我没在想。”
“没想?没想你怎得脸色这么白,跟见了鬼似的?”
“保哥,你看那边花田。”
落地桃的花田就在米铺背后,飘散起的花瓣在驿营处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原本已经没有动静的花田里,忽然冒出了雪一般的花絮来。
“小娘子心急找相公,横穿花田也就罢了,这么多人突然闯进去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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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李、保哥两个驿卒在营门口面面相觑时,不远处,几双透着寒意的目光正落在他们身上。在驿卒望不见的米铺内屋、营墙拐角、甚至一辆装满麻袋的大板车背后,此刻都出现了十几名身着暗红色劲装,携带着兵器的人。这些人的表情平静地犹如黑夜静湖,仿佛持刀杀人这件事与吃饭喝水一般平常,即便偶尔一动的目光,也是淡淡瞥向那辆板车处,因为车后藏身的一老一少,才是能号令他们杀戮的人。
板车后的两人虽弯着腰,在数十道等待的目光中,却犹如凌凌屹立的将帅一般。那少年用刀柄顶起了帽檐,露出一张略显白净的脸孔,竟正是米铺那小工。望着闪亮刀刃上自个的倒映,少年冷笑到:“多等无用,明王降生,庇我红阳,跟真祖我冲上去,先灭了这群狗官!”
他嘴里念叨的话,正是白莲教众多的口号之一,唐朱玲平时不爱多想,这回到是猜了个准。这些暗红披挂的杀手正是白莲教徒,如今除了龟缩驿营的驿站诸人外,周遭几户商家和花农尽已是白莲教徒所假扮。可怜众驿卒和远道而来的捕快们,此刻却仍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少年微微反握着长刀,手臂已微微向上举起,他手举得很慢,仿佛握着的长刀有几十条性命那般沉重。幸而一只肌肤皱褶的手忽伸了过来,将少年的手轻轻一按,阻止了他打出总攻的暗号。
“真祖,黑刀子的人已围住了花田,只消捉了那女子,咱们的布置未必会被朝廷发现。”劝阻者正是他身旁那位老人,也就是米铺的米老爹。听口气,这“掌柜”的地位反倒比“小工”更卑一阶。
被称作“真祖”的少年耐着性子回头观察了一阵,见那片花田上空仍旧不时有桃絮飘起,露出了狰恼的神色:“听说昨日今日来的都是都城里有名的捕快,这黑刀子把动静弄这么大,只怕咱们一窝子早就露馅儿了!于太师你也是画蛇添足,在店里就将那女的捉了又何妨?偏要引她去河沟子,这下可好,她半路上有所觉察了吧!”
“是是是,领真祖法言,我等于山中生活多年,莫说习性,便是肌肤看来也与旁人不同,让真祖假扮百姓,确实是为难了您。”老者先开脱了一番,随即继续劝道:“不过探子早已询问过,这种花的村镇中,孩童玩闹之事甚多,黑刀子在花田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未必就能让官兵生了疑。只消捉住这个看出我等破绽的女子,咱们就能继续掩藏下去,多引几批鹰犬入瓮。”
那老者说话抑扬顿挫,虽佝偻着身子,却仍摇头晃脑带着极重的说书腔。少年真祖不耐地摇摇手:“那便让黑刀子快些!。”
正说着,米铺后头跑出一个衣着陈旧的小厮来,他一边抹着汗一边往板车处来,装作要卸货的模样,等躲开了望楼上的捕快视线后,便立刻仅靠车背蹲伏下来:“禀真祖,禀于太师,那姑娘走到一半突然原路返回,而且看她足迹,都是走在已经折损的花杆上,想是半道上突然警醒,于是匿迹而行!”
“果然是被她识破了。”想起唐朱玲忽然从后头拍他肩膀时,自己应对的说辞颇为僵硬,那少年真祖恼色愈重,低声问道:“那人呢?”
“这……”报信者一滞,深深低下了头:“黑刀大哥失手了,她从包围圈里跑了出去。”
报信人此言一出,始终沉稳的于太师也是脸色一暗,少年真祖更是咬紧了下唇,露出半口与年龄不符的森冷利齿来。感受到真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热气,于太师终究没有再劝,只对那报信人低声斥道:“让黑刀子立刻带人攻入驿营!若能砍下那站长的狗头,便抵消他办事不利之过!”
待那送信的教徒行礼而退后,于太师又低声安抚道:“真祖,这假扮百姓的主意虽说是青出于蓝,但此计本就是兵行险着,被普通百姓识破也是意料之中。如今这驿营里已聚集了百来官兵,只消能拿下他们,咱们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我知道真祖原想再多引一些官兵来,只是贪多嚼不烂,真祖正当盛年,以后想要功劳,机会还多得很。”
虽然嫌弃于太师啰嗦,但这几句话,少年真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点点头:“那便不必再等了,这反陈复明的第一把火,就让我红阳一脉先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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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杀声响起来的时候,李进连翎冠都来不及带,提着刀便赶出了主楼。只一踏到外,浓重的烟味刺得他立刻闭上了眼睛。此刻,整个驿营仿佛突然坠入了冥火地府一般,之前还是青天白日,一转眼就变得黑烟蔽日。四周几栋木楼中冲出的捕快与驿卒也被呛得剧咳不止,不少人被熏得眼疼,连近处的人都看不清,俩熟人撞在一起,反倒各自是举刀警惕。
混乱之相愈加扩散,李进拉住了正在胡乱嘶喊下令的驿站长,却先要沉肘提膝,制服住他本能的反抗,这才鼓足真气大声道:“看清楚,我是李进!”
“李总捕头?李总捕头!一定是白莲贼攻来了!弟兄们!弟兄们快聚过来!李总捕头在这里!”
见这站长虽然慌乱,却还想着聚集队伍反抗,李进心里总算有了些慰藉,他透过指缝强睁着眼望了望四周,不禁提高了声音:“有人火攻驿营?而且看这火势,早已烧了不少时候!如此险祸,为何岗哨毫无消息?”
站长哑着嗓子作揖:“李总捕头,下官已经拍驿卒严守前后两门了,不可能是他们玩忽职守啊!而且这火是刚刚才燃起来的!”
见营场内黑烟太重,那站长连作揖的方向都错了,李进无奈地安排一名副手继续将惊惶的官兵聚集起来,同时将站长扯到了一处黑烟较淡的地方,尽可能简略地问道:“刚刚燃起的火怎会有如此浓烟?可是对方用了什么特别的引火之物?是否有毒?”
李进心焦如焚,那站长却是一问三不知,李进只得让那站长继续将人往主楼里带,自己撩起下摆就准备走。
那站长连忙死死拉住李进:“李总捕头!李总捕头!你这是往哪里去?下官这边……下官这边可以护送您啊!”
敢情还被误会要临阵脱逃了,李进也不知该怒该笑,蓄着力的五指缓缓抓开了站长那双手,忍着一口气沉声道:“如今敌暗我明,这般下去我等凶多吉少,李某要上望楼先探明一下敌人多寡,从何处而来。大人可坚持要护送?”
望楼就在营墙之上,也是驿营最外侧、最危险之处,那站长一听这话,讪讪收回了已肿起的手,支吾着没了声。不过此刻,一个在浓烟中都不染一丝燥意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不必去了,那火就是营墙和望楼烧出来的。”
“燕捕头。”平时听来略带冷意的声音,此刻正好送来一阵清爽,李进眯着眼寻到了燕君胧的身影,靠近几步问道:“怎么回事?”
“咱们中了圈套。”燕君胧的回答简洁到不带一丝安慰:“这整个驿营就是一座火场,四周营墙外侧都已经喂饱了油。”
“油?这驿营内外都是木楼木墙,若是都喂了油……”李进恍然大悟,难怪驿营长刚才说“火着才没多久”时,也是满脸惊恐莫名。一般的火攻,就算被烧的是木楼,也得等木材表面漆层剥落,内里木芯一段一段都燃起火来,才会慢慢生出黑烟。可若是这栋楼的木头本身就被油刷过,那只需短短片刻,就能充分燃烧起来。想到这里,李进望着四周黑茫茫的一片,终于咬牙吐出了两个字:“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