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矸芝最喜欢的是什么?不是别人夸她容貌,自幼她便知自己长得好;更不是夸她仁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两个字根本就同她不沾边。她最喜欢的,便是有人褒奖她才智。能从看大夫人脸色的怯懦庶女变为暗中掌控箫家生意的风光人物,她靠得便是自己的才智。
如今她正处于两世最大的低谷,青玉这番对她才智的肯定,于她而言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前面狗叫声传来,瞬间将她刚热乎的心打入谷底。
“方才进来时你也看到了……纵使有万千计谋又如何,终究比不得广成王以势压人。落到这步田地,我只怕翻身无望。主仆一场,我却不忍让你同坠阿鼻地狱。趁入府时日尚短,你且早些出去吧。”
若是常人,听到这番话定会心软。可青玉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在经历爹娘毫不留情的抛弃后,她心智越发成熟,自然看出了箫矸芝眼底来不及掩去的试探。
曾经的自己竟会同情这样的人!
心下气闷,青玉演起来越发卖力,此刻的她显然是个恨不得代昔日主子受苦的忠仆。
“姑娘受这般委屈,看在奴婢心里疼得跟什么似得。可姑娘,日子还得往前看。在沈府时您曾讲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孙膑被挖髌骨忍辱负重,成大事者哪个又不是历经千锤百炼?虽然眼下境况堪忧,可姑娘人还在。以您的才智,日后定会东山再起。而奴婢也愿在旁,助您一臂之力。”
“青玉……你这又是何必。”
“姑娘……”
主仆二人执手相看泪眼。若是以往,箫矸芝早就透露自己计划。可她心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饶是再感动,她也闭紧口风未曾透露分毫。
青玉也没着急,小王爷的人手把她安排在犬房,每日只是做些饲养猎犬之事,活计不可谓不轻松。空闲时间,她便钻到后罩房,端茶倒水翻身擦背,无微不至地照顾箫矸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阿玲向内务府递交今年进贡布料后,皇上传召蒋先进京的圣旨也已出京。八百里加急到达青城时,蒋先那颗担忧爱女的心早已忍耐到极点,行礼都打包好装船,几次欲走,皆被青城诸多杂事牵绊住了脚步。
往年哪有这么多事?初时他还不曾怀疑,几次三番他也回过味来。这事不一次来,了解完一桩,两天没事正打算入京时,又来件不得不他出面处理之事。
背后有人在干涉他入京。
这狼崽子!想明白后他气愤不已,正当此时,赴京旨意姗姗来迟。
行礼都是现成的,抛下句“一应事务照旧例”,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给舟车劳顿的钦差,他马不停蹄地登船。
小王爷早知自己那点小动作瞒不了多久,为表悔意,他特意修书一封,告知蒋先此次进京所要面临的考核。
男儿何不带吴钩,年少时蒋先也曾幻想过驰骋官场,对于踏入官场的途径——科举,那也是下过苦功夫的。虽然未及弱冠而因家业生生折翼,可爱读书的习惯却留存下来,多年来未曾改变。他向来是识时务之人,与小王爷怄气是真,可也不会错过这一展抱负、二又能替爱女撑脸面的两得之事。
知晓皇上用意,待船靠岸后他特命人买了些书,上京途中便温习起来。
与此同时皇上亦择早朝,提及吴有良谋逆案后朝堂人才匮乏之窘境,熟悉圣上心思之人当即提议从古制——举孝廉,任贤能。
此言一出,不仅在朝堂激起轩然大波,更在民间引起了不少反响。鉴于皇帝没有完全废除科举,而是提议两者并存,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反对。而发自内心反感此事的,也就是那些被动了直接利益——仰仗科举入仕的书生。
本来做官的路只有两条——荫封和科举。封妻荫子乃是圣贤书中的铁律,且日后读书好了亦可惠及他们妻儿,殊途同归,读书人自然不会反对。
可如今这条举孝廉又是何故?
“若从古例,张三大字不识一个,但卧冰求鲤,孝感动天,于是给他个官做?那咱们寒窗苦读又算什么!”
国子监的茶楼旁,一袭青色绸衫袍的俊雅书生慷慨陈词。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说道:“卧冰求鲤尚且彰显一人品德,有德者为官亦是应有之义。怕只怕此举一开,那等富商巨贾使了银子,为自己造个声势,爬上官位趁机后滥用职权,变本加厉鱼肉乡民。我辈读书人当以匡扶天下正义为己任,自当抛头颅洒热血,阻止此类荒诞行径。”
书生热血而单纯,很容易便被蛊惑。蒋先入京当日,便有国子监出声穿着统一袍服,盘腿端坐于神武门前开阔之处,齐声哀求宫墙内天子收回成命。
广平王府锦鲤池旁的沧浪亭,陆继祖正在与靖王对弈。
两人旗鼓相当,黑白双子在棋盘上展开激烈的厮杀。几经厮杀,眼见白子逐渐蚕食掉黑子,黑子后方命门处突然出现一枚白子,落实后竟是杀得黑子七零八落、丢盔弃甲。
“几年不见,陆兄棋艺竟是大有进径,此局是本王输了。”
靖王拱手认输,陆继祖未发一言,而是捏起黑子命门处的白子,思索片刻后将它落在另一处。而后棋局彻底逆转,原本呈弱势的黑子悉数盘活,乍看上去像条搅动天地的黑龙。
“陆兄这是……”靖王眼中闪过狂喜。
“靖王殿下之担忧,陈某感同身受。吴有良谋逆案后,皇上浑水摸鱼大肆清缴,你我势力皆大不如前。可吾等手下不缺世家大族,族中子弟亦是苦学多年,于科举一途多有心得。休养生息几年,暗中经营,自可弥补今日损失。”
靖王点头,他当然也想到了这点。
笔墨纸砚皆是昂贵之物,珍本更是有价无市,读书本就是富家子弟的专利。广平王府立足几朝几代,太上皇更是对世家贵族多番礼遇,两者手中掌握着科举绝大多数的人才。只要开科取士,肯定是他们的人中举概率更大。
龙椅上那位凭借谋逆之事大肆发作,可过后总得填补空缺。若按以往官员皆是科举出身,那必须得用他们的人。
然而避开科举举贤任能的举措,却打破了这一切,这是真正伤及他们元气的大事。
看着他手中的白子,靖王问道:“陆兄可有法子破解此局?”
“举孝廉本是古制,缘何被科举所取代。此法必有其弊端!”
“愿闻其详。”
“殿下派去国子监的那书生不已经说得很明白?”
靖王神情微微凝滞,当初他救下箫矸芝时,连带着还捞了个沈德强。本来他不想带这个累赘,没想到他肚子里还有些墨水,一张嘴皮子也利索,做起某些事来也很适合。王府不少那一碗饭,他便顺道将他捞下来,就当日行一善。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用上他的时候,当“举孝廉”之说传来,头一个反对的竟然是他,而他理由也说得头头是道、蛊惑人心。
靖王就把他放了出去,他手上捏着箫矸芝,不愁对方不卖力。而结果却给了他大大的惊喜,没想到才这么两天,国子监的书生已被他鼓动到神武门外静坐。
“这些个书生,只怕难成大事。世子向来不说无谓之言,提及这些书生,可是有什么后手?”
这次陆继祖没有卖关子,“皇上要任的贤能殿下也曾见过,就是青城那位皇商。”
“蒋先?他的确是有些本事,且几次出银两……”
说到这靖王突然卡壳了,“我明白了。”
陆继祖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点头,他从石凳上起来。
“时不我待,殿下还得早些做准备。”
靖王的动作很迅速,从角门离开陆府后,他没有去找沈德强,而是拜访了几位忠于太上皇的老大臣。
待第二日早朝,大臣们车马依次路过在神武门前静坐的国子监书生。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彻底忽略此事,于是朝堂上便有人提及此事。
“皇上,书生们此举虽然太过冲动,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皇上提议拔擢贤能,本意是为大夏遴选栋梁之才,可此举一开,难免有小人投机取巧、浑水摸鱼。”
谏言的是位耿直的老翰林,一片丹心照汗青。他本意只是劝谏帝王审慎地考虑此举,并非一帮子打死。
可在他开口后,太上皇的亲信却把话题完全扯偏:“钱翰林所言有理,士农工商,唯属商人最为狡诈。低买高卖,不事生产却窃取着大夏财富。此例一开,难免他们不会施手段蒙蔽朝廷命官,进而谋取官职。”
在他之后又有人发言,虽然言及农工二阶层,可大致的意思却是炮轰商人。
能立足于乾清宫的朝臣无不是有两把刷子的,此刻群策群力抹黑商贾,似乎是要将这事钉死了。越来越多的罪名罗织出来,渐渐地,除去坚定的保皇派外,不少朝中大臣也被洗脑,加入了反对的声浪。
本来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多年才能做官,凭什么有些人就能省去这过程,听起来就不爽。
必须反对!
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大越的诸位商贾,成为了手段比传说中的九尾狐狸还要狡诈,心肝比李逵还要黑的那类恶鬼。若是举贤任能,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蒙混过关,立足朝堂霍乱天下。
不仅是在朝堂上,随着国子监书生的静坐,此事在民间也引起了巨大反响。
“有本事的人做官也没什么,就算他是个商贾,可前面不还有商贾给穷苦老百姓发良种么?”
不同于大夏其它地方,京城的百姓很多都是铺子里的伙计,直接受商户管束。大夏民风淳朴,多数商户都是良善之人,平日对伙计也是照顾有加。说商贾坏话,多数人都不会信。
“你要说别人还好,那送粮种的蒋家老爷,据说就是想图个官做。江南多富裕的地儿,做了官刮层地皮,今日花得这些银子不就成倍赚回来了?”
“做官?你听谁说的?”
“我小舅子的奶兄在宫里当值,据他说,胡老爷进京就为混个官做。刚才那浩浩荡荡过去的车队就是他们家的,进贡的绸缎之事半个月前就已结束,他这时候来干嘛?我看,保不齐拉着些宝贝上下活动的。”
来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虽然如今还不能完全取信于人,最起码在京城百姓心里留下了个痕迹。
一旦蒋先被授官,那就坐实了传闻。
民间传闻根本没有任何遮掩,没等下早朝便已经传到宫内。当********附耳将此事告知龙椅上的皇上时,乾清宫内已经是一边倒戈的局势。大殿内跪满了老少大臣,齐声喊着此例不可开。
“哦~”
沉默半个早朝的皇帝终于开口,揉揉太阳穴,驱赶走被呱噪声弄得有些头疼的耳朵,他阴沉地开口:“朕尤记得开春时命钦差南下,前往淮南盐市与青城绸市征募军饷,后来西北军服亦是江南商户提供,就连近日北方受寒的良种都多靠商贾襄助。诸位爱卿似乎对朕此举很是不满?”
“臣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声音中满是愤怒。他并非窃位登基,皇位来得名正言顺,这些年登基后也是励精图治,堪称明君。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为帝水准上,他都占据上风,为何却要忍着太上皇与广平候?
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够!
乍看起来他大权在握,可坐在他这个位置才知道,天下不是百姓的、更不是他这个皇帝的,而是世家大族的。
这些世代富贵之人也曾向他伸出过橄榄枝,承诺襄助他开创太平盛世,可他不愿!
他不愿做大族的管家,呕心沥血治下万里河山,所出华美物产皆进这些人口袋!
眼见他不合作,这些人家便转而投奔太上皇与广平候,借力打力让三方互相掣肘。先前他根基未稳投鼠忌器,近年来他已经尽力调动,培植自己心腹。
而景渊为婚事所行任性之举,却让他看到了希望。世家大族的人才他要,地方举荐上来的贤能又能平衡前者势力。而两者为了向上爬,皆会竭尽全力,到时他只需稳坐钓鱼台,便可治好大夏。
从没有一刻,皇帝的脑子里如此清晰疏朗过。方才听到诸位臣子谏言时,他脑子里已经想出好多应对之方。譬如遴选能工巧匠入工部,只要避开商贾就是。可民间流言却让他勃然大怒,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操纵人心,是该好好给这些人松松皮。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商贾如何黑心,难道家中就没有开铺子供应开支?”
自龙椅上起身,走下御阶,他来到为首的老大臣跟前。
“父皇在位时,吴大人便是他头号心腹。朕记得当时父皇感念大人鞠躬尽瘁,曾钦赐京中铺子三间,供应府中开支。”
“还有你,据说尊夫人乃是经商能手,家中后花园之豪奢,不比朕的御花园差。”
一个个走过去,他点到的全是太上皇与广平候的心腹。且不说他对众人把柄的掌握程度,单是点名的准确,就已经让这些人提心吊胆。
走完一圈后,皇上回到龙椅上,感慨道:“莫说是你们,就连朕手下亦有皇庄。若按诸卿所言,莫非这满朝上下皆是黑心肝。”
“臣不敢。”比之上一句,这次的请罪,满朝文武声音中多出了些诚意。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几届科举,三甲中十之**皆是官宦子弟。莫非出身当真有这般重要?朕看未必。”
被道破心思,乾清宫内鸦雀无声。
半晌过后,终于有坚定的保皇党看时机成熟,起身谏言:“陛下提及举贤任能,并未说要完全废除科举,双法并用可最大可能遴选天下英才。不过诸位大臣所言也不无道理,举贤任能是得有个章程。依臣浅见,不若仿效科举,当殿考核。”
“准!”皇帝当场拍板!
乾清宫内的声音阿玲不知道,可市井的议论声却传到了她耳朵里。
本来欢喜的父女相逢染上了薄薄的哀愁。
当然这只是单方面的,蒋先早已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知道是有人在故意坑他。洗漱的功夫,他已经派跟阿玲同来的胡贵带领蒋家在京城的人手暗中盘查,打算摸清楚情况后想方设法坑回去。
表面上满脸慈祥的胡老爷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
所有的安排都已做好,只需静待佳音,他终于可以聚精会神处理最重要的事——哄女儿开心。
“这是阿爹新给你打得首饰,马上入秋,今夏那些旧样式也该换换了。”
阿玲抿抿头上簇新的、才带过一次的步摇,再看妆匣中截然不用但同样精美的首饰,奇差无比的心情好了些。
见此蒋先献宝起来越发卖力,从精美的绸缎、到古董算盘,再到名家所制文房四宝,每一样都需要花好些银子。虽然乍看起来豪奢,可自阿玲呱呱落地后,他就已经习惯了准备最好的一切。反正蒋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置办起来毫无压力。
“本想着再给你做些新衣裳,可这些年尽穿江南绣娘的手工,想必也是厌倦了。正好入京,咱们淘换些京城的款式,给阿玲做些新的。”
边说着,蒋先边心疼地看着她。这才入京几日那,人瘦了也黑了,皮肤也比在青城时糙了。早知如此他就该多准备些,最好把那张拔步床也拉过来。
“阿爹准备这么多,女儿一个人怎么用得完。”在他毫不掩饰的溺爱下,阿玲眉头终于舒展,可她也没忘记正事。
“外面的流言蜚语俱是冲阿爹来的,这可怎么办?”
“用不完总比短了吃穿用度的好,不过是费些银子,家中有的是。至于外面那些捕风捉影之事,阿玲放心,阿爹已经命人去查,查清楚后定会想出对策。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子虚乌有之事,还不足以动摇蒋家根基。”
笃定的声音让阿玲心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放下心。
这里是京城,人生地不熟,万事小心为上。若是玉哥哥在这自可垂问一二,可自昨日流言四起到现在,往日恨不得赖在锦缎胡同不走的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或者……被长公主扣下了?在公主府时恵大长公主那般试探,阿玲铭记在心。虽然过后公主解释清楚了,可对于她的出身,想必她心里也不是全然舒服。
当日长公主便说过,两人若是成婚,阿爹最好有个入流的官职。可如今流言甚嚣尘上,那本就是镜花水月的为官之事,更是被波涛汹涌的水面晃荡得连个影都巧不清楚。
玉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劝说着自己,她再次振作起来,协助阿爹打理蒋家生意。
没有了前世的窘迫和仇怨,再次来到京城,她更能静下心来、无忧无虑地去感受此间的不同。北地与江南截然不用的风土人情给予她无限灵感,前几****已经画了几个样子寄回青城,苏小乔那边比着做些新的绢帕。
她的铺子规模小,改进之处也不多。可蒋家做丝绸买卖多年,早已渗透入行业的方方面面,可进益之处不知凡几。
“女儿瞧着这条街上各家商号皆有可取之处,比如隔壁在腰带中加个暗扣、转角那家绣花更是美极……”
能有点事牵扯精力也好,蒋先乐呵呵地听着,偶尔也会点拨他两句,不过大多数事上他都以鼓励为主。即便女儿的想法不全对,可他依旧愿意让她去试。费点银子没关系,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又过去两日,宫中旨意已然颁布,可民间的讨论声并未因此而平寂,反而是越发激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流言,让百姓们认定了这是皇上为奸诈商贾所蒙蔽,为其买官大开方便之门。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日一早,锦缎胡同蒋家商铺开门之时,发现门外不知被谁贴上了黄裱纸,街上更有黄口小儿说着什么绝户人家。
恰逢阿玲早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着仍未出现的小王爷,她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
“别看了。”
蒋先把她拉回来,在他吩咐下去的当天下午,胡贵已经查出散播流言之人。在他调动蒋家势力往下查时,查出来的消息让他心惊。
天老爷,他不过是个卖布的,怎会招惹那些大人物。
“阿爹,我去求玉哥哥。”
在阿玲提议后,蒋先所做的便是将她拉到后面,关紧房门。
“这么大的事他又怎会不知道?既然他没出手,你去求他也没用。”
阿爹说得有道理,以前哪次有事玉哥哥不是自动站在她这边。如今他一反常态地不闻不问,是不是已经放弃她了……阿玲自问了解玉哥哥脾气,他对不重视的人向来弃如敝履,上门去求只会自取其辱。
颓然地倚在罗汉床上,阿玲心乱如麻。
日子一天天过去,久到京城的暑热有消失的迹象,蒋先从青城带来的料子已经仿照京城流行的样式制成成衣,小王爷依旧音讯全无。阿玲心中的信赖和期待,渐渐在流言蜚语的煎熬中一点点被磨平。
这些时日她也曾作过努力,派人前去广成王府和公主府打探消息。可还没等走到府门口,就被隐藏在四周的侍卫拦住。报上名号后,更是遭遇了毫不留情的奚落。
“不过是个商户女,给我家王爷暖床都不配,简直是癞□□想吃天鹅肉。”
再强的信念、再坚定的情谊,也被这毒液腐蚀得千疮百孔。
或许他终于发现了她麻烦精的本质,然后放弃她了。
半个月后,看着阿爹鬓角斗升的华发,阿玲终于下定决心:“阿爹,绸缎已然进贡。此间事已了,阿娘还在青城等我们回去。”
纵然心如刀割,她也忍住即将要盈出眼眶的热泪,快步回房收拾细软。很快所有东西便已收拾好,装车时妆匣突然散开,各色名贵首饰落了一地。见此她非但没有责怪笨手笨脚的青霜,心下反而隐隐升起窃喜。
又能再多留些时间,或许就这一会儿,玉哥哥回心转意来找她?
察觉到自己的心思,阿玲愣在马车里。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玉哥哥在她心里已经如此重要。纵使在最危机的时候他躲避不见,纵使他口出狂言,她依旧放不下。
“阿爹……”一直忍住的泪水落下来。
“既然放不下,那便去找他。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总好过日后后悔。”
亲自扶女儿下马车,蒋先领着泪眼婆娑的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旁。目送马车驶出宅院,从不信神佛的他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再真诚不过的虔诚。
满天神佛啊,保佑我的女儿吧。
可神佛忙得很,又怎会保佑临时抱佛脚之人。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还没到临近公主府的国公府,便已被躲在暗处的侍卫拦下。
“这里是达官贵人住得地方,怎容陌生马车通行。若是里面窝藏个刺客什么的,贵人下朝时岂不危险?速速离开!”
眼看着再次功败垂成,迎面出现位少年,见到这边的动静打马过来,冷声问道:“何事?”
侍卫认出了自家世子,心下长舒一口气。堵在入王府和公主府的道上已有半个月,天天跟临近府中护院躲猫猫,还要在蒋家马车跟前演戏,他早已筋疲力尽。今日见到这般清丽又可怜的蒋家姑娘,他那点可怜的演技快要撑不住了。
当即他便把管事嘱咐好的言辞说一遍,话语中既有对世子的阿谀奉承,又有对蒋家的不屑。
“哦?我看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人,”陆继祖凑上前,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样,垂手问道:“不知姑娘要找哪家,在下对这一片还算熟悉。”
见惯了前世沈德强的表里不一,阿玲本能地感觉来人危险。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民女在此先行谢过公子。民女家中姓胡,此次前来,是找广成王陈志谦。”
“广成王?”
原本温文尔雅的少年脸色微变,有些可怜地看着阿玲:“想必姑娘便是那皇商蒋家的千金,若是你找广成王,在下劝你还是回去吧。实不相瞒,在下自幼与广成王相识,方才也是从他府中出来。”
此人认识玉哥哥,可玉哥哥自幼离京,好像在此没什么相熟的至交好友?
阿玲心下疑惑更重,可寻求答案的渴望让她强行压下这些思绪,“那他可否提到过我……蒋家。”
“这……”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有些艰难的开口:“在下本不该多言,可看姑娘如此可怜,还是忍不住劝一句:还是快些回去吧。”
玉哥哥什么都知道!这项事实不啻于在她心内插一柄尖刀,痛彻心扉的感觉传来,阿玲身形剧烈晃动。
“他为什么会这样……”
喃喃自语着,她看向面带怜悯的少年,祈求道:“虽说这项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不知公子可否带民女入府,与他见一面。”
都已经走到这里,她一定要亲自问一问。不从那人嘴里听到答案,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一定会后悔。哪怕最后的结果再难堪,也不过是拼凑起一颗破碎的心罢了。
“这……”少年犹豫半晌,朝暗卫打几个手势,终于勉强点头:“朱雀大街规矩,不能随意行车。还请姑娘摒弃车马,随我来。”
走在青石板路上,阿玲稍稍整理好心情。远远地看到金光闪闪的广成王府牌匾,她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还没等迈步,便又被侍卫拦下来。
明晃晃的绣春刀立在眼前,侍卫眼中全是冰冷与嫌恶。
“方才之事王爷已然知晓,特命吾在此等候。王爷说了,世子虽是有人,也不可能随意领身份低贱之人入府,脏了王府的地砖。”
他不见她,还用这番话羞辱她……
明晃晃的话语终于击碎了阿玲最后一丝坚强,身形剧烈摇晃,她朝后倒去。
“胡姑娘。”
陆继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正欲伸手将佳人搂入怀中,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在他的手即将碰触佳人纤腰时,玄色衣袖已经快一步将人拎起来,牢牢禁锢在马鞍上,然后勒马回头停在他面前。
来人衣衫上满是灰尘,连带那张挂满尘土的脸,坐在脏兮兮的马上,整个人活像是刚出土的兵马俑。牢牢抱紧怀中晕厥的丫头,他看向同父异母庶弟的眼中满是冰寒。
而他的动作比眼神更加冰寒,没有任何解释,他自侍卫手中抢过绣春刀,一刀直朝他要害劈去。
在绣春刀的掩饰下,袖中钢针飞出,带有剧毒的针头直刺向他周身大穴。
陆继祖虽同是年幼习武,天分亦不俗,可比起嫡兄,在广平候羽翼下长大的他终究少了生死关头的历练。堪堪躲过绣春刀,再欲躲银针时,已是无法全身而退。扭转身子避开心脉等要穴,双膝却已是避无可避。
毒针入膝,酥麻感传来,片刻间他已无力地跪倒在地。
“世子。”侍卫紧张地凑过去,这可是广平候最疼爱的儿子。
“世子?”重复着两个字,陈志谦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侍卫。手中绣春刀随手一挥,落下时直入侍卫心脏。
“不会说人话的东西,不配为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打南下青城后决定修身养性为妻儿积福的小王爷终于被心尖儿上人的昏厥所刺激,恢复了混世魔王的本性。抱紧怀中丫头,以双腿驾驭着千里良驹,他围着朱雀大街转一圈,已臻化境的武功轻易找出藏在暗中的侍卫,单手夺过绣春刀直插这些狗腿子心脏。
在大夏帝都的核心——朱雀大街,他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做完这一切后,他爱怜地抚摸着怀中晕厥的丫头。即便在昏迷中,她眼泪仍止不住往下流。而滴滴泪水,浇熄了他心中暴戾的怒火。
眼神恢复温柔,他轻啄她发顶。
“丫头,我来晚了。”
阿玲再度睁开眼时,就已经躺在了床上。睁开眼,入目熟悉的天水碧团状镂空花纹纱帐,跟她在青城时所用的一模一样。
这是回来了?伸个懒腰,她无意识地咕哝声。
声音惊醒了旁边少年,陈志谦起身凑到她脸边,探下她额头的温度,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
英俊的面庞映入眼帘,开启昏迷前的记忆。阿玲闭上眼,嫌恶地转身,“民女出身低贱,可别污了广成王贵眼。”
她是真的晕过去了。
陈志谦悬了半天的心落到实处。
方才任凭本能控制心神,一个个击杀那些宵小之辈,虽然痛快,可过后看到自己怀中较小柔弱的少女,他瞬间后悔了。
即便在昏迷中,她也是蹙紧眉头,一副很不安稳的模样。才半个月不见,在青城时被他费尽心机投喂珍贵补品,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那二两肉更是消失不见,整个人甚至比他刚见她时更加瘦削。
可想而知这半个月她是怎样的担惊受怕,若再叫她看到如此暴戾的一幕,只怕太医开的安神汤药都无法平复她心底的不安。
还好他没看到,即便两人间误会重重,此刻陈志谦也由衷地庆幸。
“阿玲。”
她纤细的身躯背对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悲伤和脆弱让他伸出去的手凝滞在半空。缓缓收回,他唯恐自己动作幅度太大,扯出点风都能将她吹散。
还不快来安慰她。
即便在昏迷中,阿玲也没有完全失去知觉。起初是混合着马骚味的腥臭,而后便被浓烈的血腥味取代。心底死灰中仅存的那点希冀的星火再次重燃,阿玲隐约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随着他的靠近,无比难闻的气味再次袭来。本就虚弱的身躯再也控制不住,捂住嘴她开始干呕起来。
“你别忍着。”
看她这般难受,陈志谦下意识地将她扶起来。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他身上那股臭味毫无保留地钻进阿玲鼻孔,刺激着她的五感。
“哇啦”一声,早上勉强吃那点饭毫无保留地喷到小王爷脸上。而他却浑然未觉,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干呕出的那些酸水溅到身上。
“离我远点。”阿玲虚弱道。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她补充道:“好臭。”
“阿玲一点都不臭,”自怀中取出一抹巾帕,他胡乱抹下脸。闻闻那帕子上黄色液体,陶醉道:“带着你身上的味儿,香得很。”
这一伸展,阿玲看清了帕子上所绣图案。不同于一般梅兰竹菊只占一角,那副占满帕子的图像上所画少女,分明是她。简单的衣裳,咬着笔杆的痴傻姿势,分明是刚入府是他代邵明大师为她授课时的情景。
那帕子已经泛旧了,想必是贴身带着经常使用之物。
他用帕子擦汗,刺绣少女轻抚过他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整个过程中他如现在般陶醉,结束后又贴着胸膛放置。
羞死人了!一抹红晕染上阿玲苍白的脸。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又怎么可能那么对她。希冀的火星如被泼了油般,瞬间蹿高,照亮灰暗的内心世界,温暖满是冷意的血脉。
她终于肯正眼瞧下少年,撩起碍事的碎发,飞快地抬眼,入目便是一尊泥人。脸上灰土纵横,自打认识后一直整洁的玄衣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同色发带更是因为积累了太厚的泥土,僵硬成滑稽的形状。
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辛酸明晃晃刻在他身上。
“你这是多久没洗澡,”瞥见几乎占领眼白的血丝,她又补充道:“没歇息。”
“半个月。”
他云淡风轻道,转瞬明白过来。
“熏着你了?”
不等阿玲点头,他已起身退回到门边,“拦你的侍卫出自广平王府,莫要胡思乱想。我去冲下,回来便予你道明一切。”
关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他吩咐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衣服的吩咐。紧接着门打开,稍显老迈的婆子进来,井然有序地放下水桶,摆好吃食。领头那位衣着明显华贵的婆子捧着身衣裳走过来,恭敬地请她过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