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对西宁路并不熟,之前来过两次都是过来见客户。那个姓崔的客户在电话里把自己的藏品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小七听他那番描述心里就暗暗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不过客户是裴老的一位老同事介绍给他的,小七不好直接拒绝,就硬着头皮过来看了看。这位崔先生的藏品说是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元青花花鸟瓜棱罐,结果见了实物之后小七大失所望——他简直要怀疑这东西会不会是这位崔先生自己捏出来哄着自己玩的了。
“不但是现代工艺品,”小七喃喃念道:“还是极其拙劣的工艺品。”
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低头看手机的裴戎没听清他的嘟囔,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工艺品?”
“没什么。”小七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方向盘,“慕容锦真的住这里?”
裴戎抬起头扫了一眼马路对面的窄窄的巷口,淡淡说道:“西宁路南段已经开始拆迁了,住在北段的人出来进去只能走这个口,等着吧。”
小七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慕容家的孩子就算不是含着金汤勺出生,也是自小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在物质上有所欠缺过。尤其慕容锦,他手里还有他早亡的父亲留下的产业,哪怕他游手好闲一辈子,也不至于落魄到要住进西宁路……
小七突发奇想,“他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在刻意隐藏行踪吧?”
裴戎伸手过来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聪明。”
小七吃了一惊,“真的?!”
裴戎笑着说:“他现在的日子着实有些艰难了,我不是说他缺钱,而是说他即便有钱也不敢伸开手脚去过好日子。两边的人都在等着围堵他呢。他跟慕容家那位新任掌门关系可不大好吧?”
小七点头,“是不大好。”要不然慕容嘉当初刚知道慕容锦上位的时候,也不会缠着父母在老宅大闹一场了。
“慕容家把他打发到广州负责南方那一片的买卖,”裴戎说:“这样的安排虽然说有点儿流放的意思,但是慕容家在广州的产业也是不容小觑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干不下去。”
“跟我卖关子?”小七斜了他一眼,心里却着实有些惊讶裴戎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工作忙着呢,哪里有时间去关注这些不相干的人或事?
裴戎揉了揉他的头发,含糊地笑着说:“嗯,不卖关子。其实我们关注的是三岛一野。这个小鬼子好像跟慕容锦闹了别扭,放话说坑了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小七暗暗咋舌,不会是因为他那两对坑爹的曜变天目盏吧?那么两件小东西能挑动一对合伙人反目相对?不至于吧?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方便跟你说。不过能看得出来三岛有意要霸占他们合伙的生意。”裴戎说:“一开始三岛想把慕容家赶出滨海这一代的市场,后来不知道跟慕容嘉达成了什么协议,开始对慕容锦不依不饶的围追堵截。”
或者是他想跟慕容家恢复合作的关系,用折腾慕容锦来向慕容嘉表示诚意。这一点裴戎和小七想到一块儿去了。就算实情不全如此,只怕也有一部分是这方面的原因。小七暗想,就知道慕容嘉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的前任——这围追堵截的肯定不仅仅有三岛的人。
裴戎在他耳边低声说:“呐,出来了。”
小七抬起头,隔着半条街看见慕容锦裹在一件半长的灰色风衣里,低着头走出了窄巷。虽然是个阴天,他脸上还是戴了一副大墨镜,生怕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似的。肩膀微微内扣的姿势显得戒心十足。
小七心里的感觉稍稍有些复杂。他可不认为慕容锦如今的境况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期望。这明明就是一头被打压得不得不低头的恶狼,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绝对会扑起来择人而噬。只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仍是一个潜藏的危险。
小七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如果再放任慕容锦卧薪尝胆,那之前所有的心思不是都白费了吗?
“慕容本家那边知道他的下落吗?”
“你想让他们知道的话也不难。”裴戎想了想,“这件事我来办,你就别管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七一直有些心神不定,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有一种仿佛要出什么事儿的感觉。
小七有些神经质的每天都给小六夫妇打电话,又把裴老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让师父何茂陪着他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听广播,在公园里散步,就是不让他回家去住。搞得裴老还有点儿担心,以为裴戎那边是不是要办什么大案子。
裴戎也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他们没什么大行动,该上班也得上啊,每天还有训练任务呢。可小七还是很紧张,每天送他出门的时候都会反复叮咛,生怕他在哪个环节上大意了闹出什么岔子。裴戎有些疑心是不是“六七家”出了什么事,旁敲侧击一番之后,发现并非如此。直接去问小七又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每天出门之前嘱咐他们有事儿及时给他打电话。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月的平顺日子,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小七也慢慢的放松了神经,不再疑神疑鬼。霜降这天夜里,裴戎在书房加班整理文件,小七自己陪着师父下了两盘棋,刚刚回到自己房间打算洗洗睡觉,突然接到了喻白打来的电话。
小七听见话筒里许久不曾听过的声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喻白和慕容锦那是什么关系,那活脱脱就是偶像明星和脑残粉,无论慕容锦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儿,都会被喻白的脑补出一段不得不为之的隐情。小七觉得跟这样一个宛若被洗了脑的人说话真心累的慌,但是他又有点儿想知道慕容锦到底怎么样了——除了喻白这个不离不弃的死忠派,只怕没有谁会更加了解慕容锦的情况了。
“雁轻,”喻白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能不能过来看看阿锦。”
小七胸口微微一滞,心说这货这叫什么语气,这明明不是在表达请求啊。卧槽,老子又不该你们家的。
喻白等了等,见他不吭声便又说道:“他病了。伤口感染,一直在发烧。”
这一句话貌似信息量很大,小七心想,难道是被揍了?
“你是打错电话了吧?”小七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觉得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打给医生。”
喻白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喻白沉默了下来。小七听着话筒那一端沉重的呼吸,心里却有种想要冷笑的感觉。一个没忍住,小七真的冷笑了出来,“真够蠢的。你居然会这么想……喻白,你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
喻白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到现在还以为他是对我抱有什么隐秘的感情吗?”小七低声笑,“他会念叨我的名字,我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在他心里还残存着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因为我是他生平所做的第一桩亏心事。”
“你……你什么意思?”
小七忽然觉得厌倦,“没什么意思。他害过我。就这样。”
喻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害你?他……”
“所以不要再提什么让我去看他的蠢问题了。”
话筒另一端的喻白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雁轻,如果……我是说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呢?”
小七简直要笑出声了,“喻白,慕容锦从来就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好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加清楚。”
喻白的喘息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小七神差鬼使地问了一个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嗯?我觉得他爹妈对他都没有这么死心塌地。”
喻白缓缓说道:“他救过我的命。”
小七不知道他说的救命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救法,但他是真的想反问一句:就因为他救了你的命,你就要拿这条命给他糟践到死吗?!小七深深吸了口气,把翻腾在心底的那些话都压了回去。别人过的怎样说起来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爱怎样就怎样吧。
“你还有什么事吗?”
喻白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艰难地说:“见最后一面也不可以吗?我们马上要去日本了。”
小七怔了一下,“日本?!”慕容锦不是野心勃勃要夺回自己的江山?他怎么会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国外?
“是慕容嘉干的。”喻白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愤恨,“他跟三岛一野达成协议,平分了之前阿锦名下的产业,还许诺了若干好处,东郊那块地皮也计划双方共同开发。慕容嘉和三岛一野合作的唯一条件就是让他们把阿锦带去日本,并且在有生之年——至少是慕容嘉的有生之年不许放他回来。”
小七听得目瞪口呆。这剧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不过有一点倒是在他的预料之内:慕容嘉是绝对不会容忍慕容锦这个潜在威胁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从这一点来看,他和慕容嘉无疑是同一条阵线的盟友。他只是没想到慕容嘉的手段会这么狠。直接弄死他是不行的,过不了家里那帮老头子那一关,他真要干出那种事,估计下一个被逐出宗族的人就变成了慕容嘉。但是把人弄到国外之后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小七无意识的抖了一下。心底有种诡异的轻松,同时又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慕容嘉呢?”
喻白忿忿说道:“回山沟里去了。他说那里是慕容一族的根本什么的……这里只留下了一个全权负责的杜云贤。”
小七果断闭嘴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里面明显没有他什么事儿啊。
“你能过来一趟吗?”喻白还在试图磨他,“就当是见最后一面……”
小七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慕容锦还活着,拜托你转交一句话:恭喜你,被自己兄弟出卖的感觉,你终于也尝到了。另外,喻白,人在做天在看,别拿别人都当傻子。”说完这句话小七就挂了电话。
喻白在他看来就是个纯牌的傻子,并且以为谁都是跟他一样的傻子,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把一个人忽悠的晕头转向——真以为自己有搞传销的口才?
一群贱人。
喻白闹了这一出之后,小七心里最后的一丝不自在也彻底消失了。
不管是谁,做了坏事或者打算要做坏事,就要有承受后果的思想准备。自己作死,别人那是拦也拦不住的。
善恶循环,报应不爽。这报应一定要加上利息才够公平。慕容锦当初算计小七,但小七和他之间毕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而慕容嘉则完全不同,那可是慕容锦的堂兄弟,他们俩的父亲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大家族里少不了争斗,但是真正闹到你死我活的毕竟不多……
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别人的生活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转过头,望着刚从书房走过来的裴戎,低声说:“喻白和慕容锦想把我骗过去呢。”
裴戎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搂进自己怀里,“这俩货没几天可蹦跶的了,三岛正忙着跟讨好慕容嘉,想跟慕容家修复关系。慕容嘉是恨不得马上弄死慕容锦的,这种情况下他去了日本还能有好?”
小七恨得直咬牙,“到这个份儿上了还算计我,真不是人。”
裴戎笑着说:“三岛跟慕容家要烧瓷的匠人,慕容锦自然能猜到他们是冲着曜变天目盏去的。我估计他是算计着要把你交给三岛,好让三岛放他一马呢。他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了,除了曜变天目盏,他还能拿什么跟人家讨价还价?”
至于慕容嘉为什么没有把小七的情况透露给三岛,裴戎估计慕容嘉不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的,他不过是要防着那些日本人,暗地里不得不留着一手罢了。慕容嘉哪可能让慕容锦事事顺心如意呢?背着慕容锦的时候,不定在三岛面前说了多少坏话。裴戎估摸着,三岛那边能不能相信真有小七这么个人存在都还不好说呢。所以慕容锦才会煞费苦心的让喻白出面来钓小七上钩。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喻白一直在怀疑慕容锦对小七所抱有的感情。所以他并不希望小七真的见到慕容锦。这一点从他对小七说话的态度上就能猜出来。
“一开始这帮老家伙指责慕容锦违反家规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多么坚持原则呢。”小七轻嗤,“现在才发现他们也不过是表面上道貌岸然。慕容嘉把这部分盈利大大方方地归入公中,当做了每年的红利,这些跳出来扎刺的人立刻就怂了……慕容家的子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说慕容锦当初要是也圆滑一些,多给那帮老家伙分点儿钱堵堵他们的嘴,或许就不会落到值这般下场了吧?”
“谁管他们。”裴戎亲了亲他,“一家就没个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
小七被他的话逗笑了,紧锁的眉头也不觉松开,“还好有慕容嘉。”
小七或许可以接受慕容锦好好过他自己的日子,只要别来打扰自己就行。但慕容嘉显然不会这么想,只要这个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动,慕容嘉就无法安心。
裴戎也笑了,“还好有慕容嘉。”
小七搂住他,“不说他们了,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就行。”
裴戎笑着吻了吻他,“嗯,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窗外,月华如洗。
黑猫带着呆萌的小猫在树下跳来跳去地玩耍。两只圆嘟嘟的小刺猬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分吃一包牛肉干。
虫声呢喃,满院静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