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现在可不是在侯府,不过是个乡下的庄子。这里也没有御医来给大奶奶看病,而且大奶奶就算病了,大爷也看不到。左右就是折腾我们这些下人。”一个身穿深褐色绸缎,眉目有些凌厉,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站在院子的花荫下,阴阳怪气地说着话。
院子里一干下人正在将马车上卸下来的行李搬到小库房,听到妇人的话,谁也不敢大声出气。这时,一个身姿窈窕,美貌却浑身气质冰冷的丫鬟推开主屋的门,红着眼睛对那妇人道:“荀嬷嬷,虽然大奶奶带病在身,来庄子静养,却仍旧是你我的主子,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嫡妻,侯府您是回不去了,您若是不愿意在庄子里伺候主子,何不禀明了大奶奶,有的是您去的地方!”
荀嬷嬷被一个丫鬟这般数落,脸上青白交加。
如今大奶奶病入膏肓,连大夫都说她没了求生意志,估计是撑不过去了。庄子里伺候的下人哪一个不以她马首是瞻?偏偏这个一向清清冷冷的丫鬟说出这般恶毒的话,荀嬷嬷心里就计较着,等大奶奶去了,她就整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眼色的丫头片子。
说起来,侯府丫鬟的去留、未来也不是她一个嬷嬷老妈子能决定的。
可是荀嬷嬷身份特殊,她的亲姐姐是侯府如锦夫人的奶娘。如锦夫人自幼在侯府长大,和侯爷青梅竹马,与老夫人情如母女,因此,她的奶娘自然很是有面子的。此外,荀嬷嬷之所以跟着大奶奶来了庄子,在某些方面,也是有深一层的意思的。
有这样一个亲姐做靠山,又并非是真来伺候这位主子的,荀嬷嬷行事自然就没了顾忌。
被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如意这么一讽刺,荀嬷嬷脸上神色多变,最后多了一份讥诮,眼神蛇信子般凉丝丝地看了会儿如意。如意虽然红了眼眶,也知这老妖婆的意思,却仍旧倔强地昂首挺胸,又对一干进进出出的下人斥道:“大奶奶在这里休息,你们进出的时候动作都轻点,若是惊扰到主子,有你们好看的!”
浅绿色的身影一转,又很快进屋,低声吩咐房里的几个粗使丫鬟安静行事。
哪个侯府夫人的身边是由这些粗使丫鬟伺候的?可这也比在侯府的时候好多了……
房内登时不闻一声咳嗽,如意将帕子弄湿,然后贴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女子额头上,眼眶不觉间又红了。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到午时,如意感觉床上的女子呼吸都不可闻了,赶紧又让人去叫大夫,自己则焦急地守护在床边。
大夫还未来,床上的女子却悠悠转醒了,见到如意,她眼底闪过一丝迷惘,大抵是因为浑身上下都疼的厉害,并没有出声相问。如意大喜,喜上眉梢,一双杏眼流光溢彩,话语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姐……你终于醒了……”
小晚感觉脑子疼的紧,然后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闯到了她的脑海里。
这是个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孩,只不过,这个女孩却是古代人,而且,命途也太多舛了。
这个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孩也叫张小晚。
张家子息单薄,其父官至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却只一样不足,那就是年过五旬却无一儿半女,一直到五十五岁才得了张小晚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故而取了个小名“小晚”,平素更是疼的紧。
张小晚出生不多久,张相便告老还乡了。
与夫人、女儿在乡下过了两年享尽天伦之乐的日子。可怜张小晚三岁那一年,张家满门被灭,当时的张相似乎已经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早早就令人去请京城侯府的人相助,可惜的是,等侯府的人赶到,张相和张夫人已经被灭口。
当时的管家为了救张小晚,让自己四岁的女儿冒充了张小晚。
让忠仆悄悄带走张小晚,自己则带着女儿引开黑衣人的注意。本来是冒着必死的决定的,没想到侯府的人这么巧的赶来了,而且还救下了管家的女儿。管家当时身受好几刀,看到女儿平安,一口气松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噎了气。
管事女儿就被当成了张小晚带入了侯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张小晚本是个相府千金,可惜命运连个家生子都比不上。
那忠仆带着张小晚在赶去投靠侯府的途中却得了一场大病,猝然去世。
张小晚当时才三岁,忠仆尸骨未寒,她就被人贩子带走了。
因张相和张夫人都是貌不惊人的那种,张小晚也就长的很普通,故此张小晚大些的时候,也只是被人贩子卖给了白云城一户姓李的人家做了三等丫鬟。偏偏这户人家是和侯府有些亲戚关系的,张小晚十岁那一年,李家的大少爷考中了个探花,金銮殿上很是得皇帝器重,当即留在京城做了个京官。大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因此也都跟去了京城,既到了京城,自然也要去侯府拜访拜访。
世事巧合,不巧不成书。
当时李大奶奶身边的一个丫鬟在上京途中,得了一场恶病没了,就随意选了当时服侍茶水的张小晚跟在身边。张小晚跟在李大奶奶身后一起去了侯府,因相貌和张相有七、八分的像,让侯爷多看了几眼。侯爷夫人便笑着问了几句,本意是暗讽他一个侯爷对一个十岁的丫鬟看什么看,简直失了体统。
哪里知道那李大奶奶以为是巴结的机会,将张小晚被人贩子卖来府中,一并拿来的一件刺绣统统说了出来。一时惊起千层浪,那刺绣可不就是出自张相夫人之手?当今天下,再无一个人能绣出这种绣品,何况上面又是写着“吾儿小晚”四个干涸了的血字。
也亏的张小晚虽然命运差了点,遇上的路人甲都不算太坏,先是有忠仆保命,后来遇见个人贩子也没有把她娘留给她的东西扔掉,然后就是这个李大奶奶,虽说是为了讨好侯爷夫人,但也没将小晚的事情隐瞒不是?但凡李大奶奶错漏了一点,也没有后来的缘法。
侯爷和侯爷夫人面面相觑,脸色雪白。
如果眼前这个干巴巴的皮包骨头一样的小姑娘才是当年有着兄弟交情的人的唯一血脉……
李大奶奶也是看出侯爷和侯爷夫人的不对劲,闭了嘴没敢多话。
侯爷本不和这一干后院妇人相处的,只是眼下的情况,他又如何能离开?
他又看了张小晚几眼,越看越是心惊不已。立即让人找来了当年给张相夫人接生的稳婆,问了许多问题,最后稳婆似乎想起了什么,原来当年张相夫人生下的姐儿腰间有块青色的胎记,后来听说张相夫人就用一手上好的绣法,给姐儿刺了朵青花刺青。
李大奶奶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一直貌不惊人的下等丫鬟很有可能是当年丞相的千金。
她心里是又惊又怕,不管张小晚是不是张相的女儿,都等于打了侯府一个响亮的巴掌。侯府救了张相孤女的事情谁不知道?侯府对待张相孤女一如己出的事情谁不知道?可侯府中的丞相千金如果是假的……
她恐耽误到儿子的前程,故此焦虑不安,心中万分懊悔,额头上开始冒出层层冷汗……
府中的嬷嬷查看了张小晚的身子,果然在右腰上有朵栩栩如生的青花刺青。
青花出自张相夫人之手,与那绝世的刺绣阵法如出一辙,当今天下,再无人能仿照张相夫人一手绝世绣法,帕子可以是捡的,可身上的刺青绝无可能作假!故而,张小晚……才是张相之女?
侯爷觉得自己愧对那过命的至交,让可怜的相府千金流落在外多年,受尽凄凉。
当即定下了张小晚和世子的婚事。且说当年管事女儿入府,因年纪尚小,虽然侯府中人都将她当成未来的世子妃,却是没有开明的。故而,管事女儿和世子之间并未有婚约一说。
那管事女儿长相不俗,四岁那年,见到至亲死在面前,彻底吓的忘了说话。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是侯府捧在手心的故人之女。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可是等她稍稍懂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曾经的小主子,那个只知道跟在她身后叫她“小姐姐”的粉团子,那个让人讨厌却不敢说出来,喜欢粘人的——张小晚。
她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期盼日子过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样,她就可以和世子成婚,成为侯府新的女主人,到时候就算张小晚回来了,她也不会惧怕。可是,张小晚消失了整整七年,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回来了。
晚间,两个小姑娘照了面。
一个是真正的相府千金,却一脸枯槁,畏畏缩缩,毛发枯黄,干干瘦瘦。
一个是假冒的相府千金,却气质出众,温柔娴淑,往那里一站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七年……
一个受尽人间百态,卑躬屈膝地过活。
一个享尽不属于她的富贵荣华,受人精心照顾,无微不至。
然后,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将张如锦拉到自己的身后,怒视着那个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的丑八怪。
侯爷的心情十分复杂,他虽疼张如锦,却是因故人的原因,这个孩子文文弱弱,看着就让人产生一种保护她的欲、望,可是,侯府的侍卫救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三岁,或许四岁了,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竟没有一丝的印象吗?难道她的心思竟是这样的沉?可这又能如何?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只怕连儿子也已经将她当成未过门的妻子看待,那么,对于真正的故人之女,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百年之后,这个丫头能在侯府过的好吗?更让他愧疚的是……
他又看到张小晚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想她竟给人做了那么多年的下人婢子,心中又是一阵阵的酸涩。
侯爷夫人脸色同样不好。
张小晚的出现在扇了她一巴掌的同时,也让侯爷夫人生了好一口闷气。
——从前她还一直觉得张如锦虽然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可也不过是“过世的丞相”之女,身份完全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故而侯爷不提两人的婚事,她也就一直装糊涂。如今竟是便宜了这……这上不了台面的张小晚!一想到这里,侯爷夫人就觉得一口愤懑的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忒折磨人!
侯爷夫妇心思各异,世子萧盈已如看垃圾一样看着张小晚。
“父亲、母亲,孩儿这一生只认锦儿一个妻子。侯府是什么地方,我萧盈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身份不明的下人,焉敢立于此间而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