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飞虎吼了一声,曲调一折,鼓声已转畅然。他轻敲鼓面,鼓点轻快,似乎将军收兵而回,凯歌声里透着悲凉。
慕容轻尘有如自梦中惊醒,满身大汗,衣裳尽湿。
突然,慕容轻尘感觉到脚下的雪地在轻微的颤抖,同时他听见隐隐的轰鸣声音从雪坡的某个地方越来越响地传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雪崩!”
慕容轻尘的话音没落,一坐小山似的巨型雪块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朝他们站立的山峰飞速扑来。
慕容轻尘本能的想要躲闪,但雪块临到近前时却撞中了一块山岩,登时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消逝无踪。
这响声犹如山崩地裂,远达几十里地;随后,只见雪山上乱石崩云,雪花舞飞。那一堆堆崩起的雪柱,犹如海上龙卷风卷起的水柱,在雪山上开放着朵朵冲天银花。
慕容轻尘登时明白,金飞虎为什么选择今夜和包围他们的敌军决战了。
远处山峰上面的积雪轰然坠落,雪块汇成的洪流像是开闸的洪水朝着慕容轻尘等人所在的方向倾泻而下,一坐小山似的巨形雪块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朝他们站立的地方飞速扑来。
平时看起来毫无伤害的温柔白雪,此刻竟变成了夺命的死神。
雪流在慕容轻尘和金飞虎所在的山尖掠过,坠下山崖,不时有巨大的雪块撞击着山壁,撞碎的积雪不时的飞溅上来,落在了他的身上,雪粒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刺痛。
巨大的雪块再次冲击而来,在山体上撞得粉碎,大片的飞雪从慕容轻尘的头顶掠过,在远处的弹琴女子身边落下,险些将她埋在雪里。
“叶镜!小心!”金飞虎看到她身处险境,一边吼着,一边大步向她跑去。
一块崩碎的雪块飞来,向狂奔的金飞虎兜头砸下,金飞虎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雪中。
慕容轻尘疾步向叶镜奔去,猛地抱起了她,刚冲出几步,又一块巨雪落下,就在二人刚才所在的地方,发出轰然巨响。
慕容轻尘揽过叶镜的腰肢,迅速躲到了一块岩石的后面,避过了这无比可怕的一波雪崩,但是后面随之而来的是更凶猛的雪浪,像是大海上的海啸一般,发出的轰鸣声让人心悸不已。
他现在毫不怀疑,就算是身手再灵活敏捷,在这种险境之中,一不留神也就只有葬身于此的下场。
被慕容轻尘抱在怀里的叶镜面色惨白,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雪崩场景,被吓得不轻,在慕容轻尘的怀里瑟瑟发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淡定和从容。虽然她知道今夜金飞虎要做什么,对雪崩的发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雪崩的浪潮还是将她吓到了。
若不是慕容轻尘及时出手,刚才一个愣神的功夫,她估计就会直接被雪流冲下山崖,葬身于积雪之中了。
“玉龙出,是何劫?踞深山,守云穴。终岁惯入云中住,能有几日露鳞鬣?我今跋涉数千里,方闻玉龙隔云咽。岚浮野林深,石凉碧苔滑。潭澄明兮辨游鱼,水潺湲兮飘素沫。谷贮风兮空响,道绕壁兮百折。吼瀑逝如剑,飞削中峰裂。来路失渺茫,举步长惊怛。回首已在万仞高,不须蹑凫朝帝阙。瑟瑟肌骨寒,飒飒天风冽。刹那奇峰露峥嵘,堆琼积玉几千叠。瑶台咫尺故相招,恍见霓光空明灭。浩浩倚青冥,云心鹤眼旋抛撇。结庐思同帝子邻,席地可与谈风月。莽莽乾坤掷壶天,此夕但有星斗堪采撷。”
看着满天的雪花,慕容轻尘竟然放声狂歌起来。
看到慕容轻尘那狂放不羁的笑容和潇洒无比的身姿,一往无前的气势以及身体之中传来的温热气息,叶镜突然俏脸绯红,心中莫名泛起了一丝涟漪
两人就这样在雪崩激起的漫天雪花之中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雪崩终于停止了,天地间又恢复了那种静谧之感。
而平静下来的雪山再度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喧嚣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慕容轻尘和叶镜站立在雪地上,看着远处那平静下来的雪山和雪崩之后的场景,不禁心有余悸。
大自然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人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一群弱小的蚂蚁。
山崖下的树林和雪地之中,落了满地的刀剑长枪,惊马空鞍。那些前来准备发动夜袭的东瀛军队,如今多已深埋雪下。
不远处的雪地上突然积雪翻飞,接着便探出了一个人影。
“金将军?”慕容轻尘试探着问道,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
“世人都知以刀剑为兵,水火为兵,岂不知积雪亦可为兵。”金飞虎听到慕容轻尘的呼唤,转过身来,嘿嘿笑着,却已然支撑不住,啪地一声跪倒在地。
刚才即便有山崖阻挡,狂暴的雪崩还是将他盖住了。那种巨大的压力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他险些昏迷了过去。
“天地造化,凡人岂能尽晓……”
慕容轻尘叹道:“圣人以天地为师,今日方才知其妙。”
金飞虎又挣扎了一下,还是站不起来,于是干脆在雪地里坐下:“我自认算得精准,但还是百密一疏,没想到这雪流会如此之大,这样一来,虽能尽没敌军,但我军只怕也要小有折损。”
慕容轻尘点了点头:“将军算准了这处山崖不会被积雪淹没?”
金飞虎嘴角微微一弯:“半月之前,我已有此打算。我率军而入,正是为此而来。然造化之秘,终究难测啊——此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轻尘看了看四下里,那些将士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只是肩膀微微抽动。他长叹了一声,道,“此法极险也,将军就不怕敌军中有人识破?”
“兵行险道,不可不搏。”金飞虎哈哈一笑,道,“东瀛岛民素来精明强悍,又善于师法他人,但是这一招,可一而不可再,他们算是没法学到了。”
金飞虎喘息了一会儿,猛地跃起身来,此时雪地中的将士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向这边汇聚而来。
月光照在白雪上,耀眼生花。
雪地中的巨鼓,仍然屹立未倒,令人望而生畏。
多少年后,慕容轻尘回忆起这一幕,仍然感慨不已。
“我从这一战当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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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空,恼人的细雨,湿滑的沙石路面上寸草不生,乌鸦和秃鹫都在雨中敛了翅膀,藏身于岩石的缝隙中,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峡谷中默默行进的马队。高大的中原战马时不时在雨雾中打着响鼻,骑士长袍下贴身的皮甲永远都湿腻腻地贴在身上。
李昱一边不耐烦地拉扯着皮甲的束带,一边打量两侧嶙峋峭拔的石壁。一过归义关,他就感到浑身难受。这并不只是因为天气,或是地势;虽然高俪秋天的雨水并不多见,但百里飞云峡的险要却早有耳闻。再者说,他毕竟也算是身经剧战的军人。真正最让他不自在的,是过归义关时候,守将居然给他们送行。当时他压在队伍的末尾,最后一个过了锈迹斑斑的铁索桥,无意间回头望去,却见黝黑的关城上,四面玄色大旗的旗杆尖上都顶了雪白的缨子,仿佛刺破青天的四只白鸟,在沉沉暮色中耀着人的眼球,分外的突兀;而归义关的主将,大成朝的鹰扬将军笔直地站在最高的垛口前,顶盔贯甲,亲手擎着大旗,目送这三千人马消失在茫茫细雨之中。
这是大成朝军人给予出征将士最高的礼遇;而受到这种礼遇的将士,多半要一去不回。
正思量间,李昱便听到前面有人唤他。乌衣的传令兵伏在马背上,顺着岩壁一溜过来,“罗将军有令,四路兵马速向中军靠拢。”这三千骑兵,虽然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大营,但在七八天工夫里,就被罗扬林收拾得井然有序,行军扎营时候,表面上不按军制,但内里却捏成一个牢牢的拳头,蕴着不可小视的力量。一方面,这要归因于罗扬林治军有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三千骑兵都是八万禁军里的精锐,个个都久经沙场,根本不用军官多操心。
李昱一路压在队尾,等他赶到中军,其它三路兵马都已经聚在罗扬林的两侧。罗扬林身材并不高大,面色黝黑,声音沉厚,仿佛胸腔里有巨大的腔洞,每次张口都有嗡嗡的回响。
“到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出到峡口,”罗扬林抬头扫视一遍身边四个副将,“地形马上就要开阔起来,招呼各自的弟兄们,把队伍收紧,约束马匹,别乱了阵脚。”
四个副将交换了一下眼色,年纪最长的一个问道,“既定队形?”这是禁军选锋营副将胡大成,本来就是罗扬林的手下。
罗扬林点点头,“对。”
四个黑点无声无息地向队伍两端散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在浊流间湮没的鱼。
走在柳京城南门的巡城官,东瀛军第一军团的副将松本直一郎极其讨厌这种湿漉漉的天气,他简直烦透了。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全部生活都在与他为敌。除了他之外,柳京城的所有达官贵人,已经统统离开了,参加丰田信雄大人派来的特使举行的欢庆胜利的大典。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天照大神的圣女的光芒之舞!据说在在整个典礼的**时候,圣女们三天三夜不停的光芒之舞最终会照亮整个北高俪的天空,让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可是他,第一军团的第五号人物,松本家的正宗继承人,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空旷阴冷的塔楼中,看着窗外绵延不绝的淫雨,悲慨人生。
“大人,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成军已然出动,前锋正奔柳京城而来。”一位武士进来报告道。
“噢?成军来了?有多少人?”
“大约三千多人,都是骑兵。”
松本直一郎觉得很兴奋。第一军团的兵力即将得到极大的补充,并且拥有一千骑兵,而他正是这一千锐骑的直接统领。在进入柳京的几位大名中,他们松本家是唯一拥有骑兵的一个,虽然在大量使用铁炮的武士眼中,骑兵已经是陈旧的产物,它代表了旧时代的落后军种,走向无遮无拦的平原去送死。“那些腐朽的脑袋,就该烂死在夜沼腐臭的水草里。”松本直一郎不屑的想着。成军的前锋部队,三千名骑兵,这是松本直一郎自从军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中原人的骑兵。一想到这点,他的心中就有些不安的躁动,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李昱骑在马上,不动声色的看着对面,他注意到对面有人影闪动,但根本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此时李昱对这些东瀛人不禁有些小视,难道他们真是从小只知道爬树,一个个天真的发傻?轻视对手是军人大忌,他暗暗的告诫自己。
罗扬林也有些诧异。根据地图显示,他们的骑兵已经逼近了飞云峡的喇叭口,再往前走十里,两侧的山崖就到了尽头,在低矮平缓的丘陵带中,他的骑兵就可以恣意驰骋。可是眼前的敌人却没有一点提防戒备的意思。
骑兵队在飞云峡中一字排开,所有骑兵都勒着坐骑,静静的分列在马队的两侧。其实为了迷惑敌人,一出归义关罗扬林就吩咐过,让大家行进扎营的时候,不要太守着禁军的规矩,尽量显得散漫一点。所以许多人便故意披着头发敞着怀,驱着马匹踩出凌乱的步子,时不时大声吵闹喧哗,故意流露出一些野兵的作派。选锋营的胡大成看了大摇其头,说如果禁军教营的教头们看了精锐骑兵的这般面孔,多半是要吐血而亡的。
东瀛人发现了他们,一名东瀛骑兵骑着一匹雪色的骏马,轻飘飘地跑了过来,看到他,有些兵士一言不发,有些却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跨下的马匹也随着主人的架势,轻轻的晃动着脖子,脚下不时挪着细碎的步子。那个东瀛人似乎也是个傻大胆,毫不在意,一路饶有兴致的看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破阵营的副将汪咏靠近李昱,小声念叨,“他那马可真俊,不比我们的马差。”
李昱笑了笑,“光是长得漂亮,多半打仗不好用吧。”
汪咏表示赞同,“你看他那小身板,能拉得开弓么?”
突骑营副将张伟的枣红马轻轻踱到他们身旁,“也不见得。听说东瀛人和高俪人一样,都是天生的弓箭手,咱们还是莫要轻敌。”
汪咏满不在乎的笑笑,“躲在林子里射箭或许真是他们的特长,可骑在马上冲锋陷阵,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吧。”
张伟笑笑,“对啊。看他们的体格,恐怕没一个能挥得动斩马刀,端得起丈八矛。”
说话间,那人已经看完了他们的队伍,调头打马飞奔而去。
“要出城迎战吗?”一位部下向松本直一郎问道。
“他们的骑兵比我们的多,出城野战,我们肯定要吃亏。”松本直一郎摇了摇头,他转头看了看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老将日置义,问道,“先生以为,当如何迎敌?”
日置义是松本家的老家臣,精于兵法,忠心耿耿,这一次父亲松本正成派自己出征,特意安派这位老臣跟随,目的就是怕松本直一郎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有什么闪失。
“成军尚未到城下吧?”日置义说着,并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他们还没过飞云峡呢。”松本直一郎说道,“飞云峡的守军很少,恐怕挡不住他们,要不要派兵支援?”
“飞云峡虽然险要,但若是成军猛攻,天又下着雨,铁炮不易施放,守军人数过少,未必能够坚守得住,”日置义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不如撤回守军,放他们过峡,在柳京与之决战。”
“放他们到城下?”听了日置义的回答,松本直一郎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日置义摇了摇头,“是城内。”
“放成军进城?”松本直一郎大惊失色。
“对,我们在外城和中城同他们决战。”日置义睁开了眼,点了点头。
松本直一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日置义要如此的冒险,他正要再问,日置义却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他们最快也得两天才能到达柳京城下,那时天也许就会晴了。”
松本直一郎立刻明白过来日置义想要做什么,眼中闪过敬佩之色。
“那就如先生所言去做吧!”松本直一郎点头道,“让成国人知道我们东瀛武士的厉害!”
这段时间的征战使李昱养成了一个很好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一躺到就能睡着,而任何异常的响动都会让他立即醒来,而且一旦醒来,便毫无倦意,提上枪剑就能出门厮杀。所以传令兵的脚步一走近他的帐子,他便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