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这个姑娘。”大汗瞥了一眼阿纳日的尸体,又看着李昱和他身后的阿丽雅,点了点头,“你想要这个女孩子,她就是你的了,就这么决定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他没有再看儿子,拍了拍晏南天的肩背:“走吧。”
将军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汗回营。铁骑都驻扎在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旌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李昱和红莺儿一起围聚在阿丽雅的身边。远去的贵族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李昱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女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李昱上前一根一根地掰开女孩儿的手,让她把姐姐的尸体放在了一边,他无言地摸摸她的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姐姐……”女孩儿失神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姐姐的尸体。
红莺儿上前,轻轻捧过女孩儿的脸,她看着女孩儿的剪水双瞳,轻声说道:“姐姐没走,只是睡着了,你累了,睡吧……”
“睡吧……睡吧……当你醒来的时候……这些痛苦就会消失了……”
听着红莺儿轻柔的呢喃声,阿丽雅的目光中现出了一丝恍惚,她看着红莺儿,象是困倦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软倒在了她的怀里。
李昱拖下外套铺在草地上,红莺儿扶过她的身子,让她平躺在了上面。
“来,帮我一下,把她弄到那里。”红莺儿指了指阿纳日的尸体,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平坦的大青石说道。
李昱看着已经死去的阿纳日,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明白红莺儿要做什么,点了点头,上前轻轻抱起阿纳日尚有余温的尸体,放在了大青石上。
红莺儿用手轻轻合上了阿纳日的双眸,用手轻揉着她的脸,李昱看着阿纳日的面容在她的手下一点点的变得分外安祥,仿佛睡着了一样,心中不知怎么,也变得异常的宁静祥和。
红莺儿整理完她的仪容,将她的衣服整饰完毕,然后把她的双手合抱在一起,放在了她的胸前。
李昱静静地看着红莺儿做着这一切,忽然,他象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将阿纳日的颈间挂着的一颗碧玉平安扣取了下来。
“给她的妹妹留个纪念吧。”
红莺儿点了点头,然后双手合什,垂首闭目,为死去的阿纳日轻声祝祷起来。
“……当你逝去的时候……我唱悲伤的歌……你的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需浓荫的柏树……让盖着你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不必在天堂中迷惘……那里的阳光不升起也不消失……你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觉不到雨露的甜蜜……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在黑夜里倾吐悲啼……但你的亲人和我还记得你……我们不会把你忘记……”
红莺儿唱毕,轻轻扬了扬手,李昱看见阿纳日的尸身瞬间腾起了白色的火焰,不由得将头扭转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昱转过头来的时候,大青石上的阿纳日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灰尘。
一阵风吹过,将那些白色的灰尘卷到了空中,不多时,风散灰尽,大青石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只是上面一些微黑的焦痕证明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落日血红,挂在西面的天际,远处木城里的帐篷前腾起一柱一柱的炊烟,直飘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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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的酒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
托穆尔大汗踏进帐篷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李昱和红莺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大汗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果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戎族的美酒在东土素以香烈醇厚著称,这种酒闻着虽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发酵的粗酒蒸出来,草原上的人们要靠这烈酒过一个冬天。
大汗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自己先盘腿坐了上去,转头看了一眼李昱和红莺儿:“拿几个杯子来,我和你们尝尝新蒸的酒。”
红莺儿应声去了,忐忑不安地避过女奴们的眼神,拿了两只银杯回来,一路上只看见几个面生的武士侧身半隐在帐篷背后。他们住的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想来是大汗随身的护卫。
红莺儿心里忐忑,不敢多想,小跑着回到帐篷里。她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李昱已经和大汗并坐在床上,除了新酒,还多了几条烤好的羊腿,大汗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吧?”大汗格外的温和,一边嚼着羊腿一边给李昱和自己倒上酒。
红莺儿摇了摇头,大汗笑了笑,给她也倒了一杯。
大汗扯下一块羊肉递给她,示意她坐在李昱身旁的垫子上:“你和大萨满一样,是通天神巫,是不是?”
红莺儿的脸微微红了红,她点了点头,用手指轻轻撕下一片羊肉放进了嘴里,轻轻咀嚼起来。
“阿丽雅呢?”大汗看了看四周,问道。
“在旁边的帐蓬里,已经睡了。”李昱答道,
“喝酒。”大汗漫不在意地说着,喝了一大口酒,“好久没这样子和人喝酒了。”
“我也是。”李昱点了点头,也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如同火烧,但却有一种甜美香醇的味道。李昱感到胃口大开,撕了一大块羊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大萨满晚上一起去偷羊腿。”大汗回想起往事,笑了起来,“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现在我都记得。我当时想和大萨满平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萨满不愿意,想要自己独吞,结果给老汗王发现了。”
“哦?”李昱笑了起来,“大汗小时候竟然有这事。”
“你不知道,那一年蒸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我们都想自己带着酒出去喝个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后来大萨满被老汗王下令在雪地里光着屁股骑马,被大家笑话得抬不起头来,他在自己家里蒙着被,整整一个月都不肯出来见人。当时大萨满十四岁,我才十一岁。”
“哈哈哈哈。”李昱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大笑起来,和大汗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下去。
“酒怎么有点苦?”大汗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红莺儿抿了一小口尝着。
“都是新谷子。”大汗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帐篷里的气氛像是忽地融洽了,李昱和大汗撕扯起羊腿,轮流斟着酒。天渐渐地黑了,红莺儿将一盏九枝铜灯点燃了,九团火焰照得帐篷里一片通明。大汗和李昱都不太说话,只是吃喝,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些醉了,李昱的脸红扑扑的,有些象少年,红莺儿也第一次看见了喝醉的大汗,他头重脚轻的有些摇晃,身上的玉佩叮当作响。大汗哼着一些李昱听不懂的牧歌,高兴起来,最后把羊腿骨一把抢了过去,大口地啃着。
“大汗今晚来,想和我说什么?”李昱咬嚼着羊肉,晃晃悠悠的问道。
“有个小东西,带给你看看。”大汗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什么。在灯火下慢慢摊开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东西躺在他的掌心,莹润可爱。李昱凑上去左左右右地细看,摇了摇头。
“是当年我送给古特尔的女儿阿伦珠的那枚玉扣。晏南天在一座帐蓬里找到的,这枚玉扣可以吹响,她总是含着的。”大汗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扣,说道。
李昱想起了已经消逝在风中的阿纳日,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大汗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得很是空冥。那枚玉扣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牛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大汗吹的调子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其间有几个怪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汗那么认真,李昱和红莺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是库车部的曲子,以前她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汗把玉扣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烛火被透进来的微风压得一低,李昱把羊腿骨抛在了小桌上。
“纵然有这番情意,后悔也已经晚了。库车部灭了,古特尔汗死了。大汗宠爱的妃子也不见了,今天我强要大汗放过古特尔汗的女儿,大汗什么时候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红莺儿心里猛跳,身上有些发软。
大汗却异常的平静,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