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钧踏入秦湛的寝室后,登时只觉得一股清冷之气迎面扑来。
秦湛此时的房间,倒是与十年之后大不相同,只有框架还算可以辨识——整个房间十分空旷,仅有床榻桌椅等基本家具,银灰色的墙壁暗沉沉的毫无光泽,仿佛让整个房间都显得异常的冰冷沉寂,没有一丝人气。
傅钧不知道是自己此时的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只觉得四肢渐渐感受到一缕刺骨的凉意,让本来浑噩的脑子立时清醒了不少。
他一时间并不想去床上休息,只是倚墙静立,闭目沉思,试图整理心中宛若藤蔓般纠结的思绪。
当年在幻境试炼之中,他确实不曾经历过类似秦湛那样极为折磨人的幻象。
他只记得,一开始他独自进入幻境后,周围只有一片白色迷雾,令人不分东南西北。而他费时良久,方才走出这片容易令人迷失心智的迷雾,之后倒是一路平坦,直到他遇见了大汗涔涔、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秦湛。
两人都很意外会在幻境之中见到彼此,因为这场幻境试炼应该是独自一人接受考核才对。
而在举行试炼的前一日,丹霄派宗主陆淮风还传话给众弟子,说是会将第一名成功通过试炼的人收为亲传弟子。
傅钧见到秦湛,本来颇为高兴,可是回过神后,却不觉缄默下来,心底更是隐隐有一丝不安。
他知道自己与秦湛理应属于竞争对手,可是两人自小相依为命,情谊甚笃,在进入试炼之前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氛,甚至还互相勉励。
秦湛还玩笑般的说了一句“若你先我一步成为宗主的嫡传弟子,千万记得早日劝说师父多收我一人”。而傅钧也回了一句“当然,若你成功拜师,也别忘了我还在这里等你收留。”
傅钧也说不上心中的这一点不安因何而来,只是隐隐觉得,他与秦湛能在幻境里会合,再想起他与秦湛此时同为考核选手,只怕并非一件好事。
秦湛也是沉默了片刻,忽然却提出一个颇为大胆、甚至有点异想天开的建议:“傅钧,若我们同时破阵而出,陆淮风会是只选我们其中一个,还是会将我们两人都收为徒弟,你敢不敢赌这一把?”
傅钧其实并不愿为了一个试炼便与秦湛彼此心生芥蒂,闻言几乎是有一丝惊喜,立刻点头应允了。
那之后两人齐心协力,互为援手,遇到的情形虽然惊险万分,但最后还是成功通过了试炼,而且做到了同时出阵,并列为第一名。
陆淮风虽感意外,但却说自己言出必行,既然第一名有两人,便是天意如此,果真如秦湛所想,将傅钧、秦湛两人皆收为弟子。
……傅钧微微回神,复又强迫自己继续追忆当年试炼的情景。
那时他与秦湛会合后,一路撞见的怪物虽然十分凶悍,致使他们身上皆有损伤,但那些怪物除了强猛以外,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
傅钧只记得,最凶险的一次,是他面对怪兽迎面袭来的尖爪,却无力避开,即将丧命,然而在最后关头,秦湛扑上来死命推开了他,自己却被怪兽的爪子勾到右胸,撕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那一次,也就是刚才他见到的秦湛伤口之起因。
傅钧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息。
“……幻境试炼,虽为虚幻境界,但人在其中,并非不会受伤,只是不会致死而已。你们须得小心行事,不可大意。若真生命危急,自有监察考核的高阶弟子将你们及时从幻境中带出并予以救治,此点切记。”
这是他们这些外门弟子选择接受考核之前,人人皆须聆听的警示。
他本来对这些话从无质疑,可是,如今听说过试炼失败者的真正下场后,傅钧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当时秦湛来不及救他,他当真会被及时带出幻境?
只要一动这个念头,傅钧便觉得胸口如被巨石狠狠锤击,无法再深想下去。
……眼下,只是他正式拜入陆淮风门下的第四日,却已仿佛经受了惊涛骇浪般,重新了解了当年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
还有,以秦湛的性子,倘若真是被人算计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从一开始,就有这样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隐秘……秦湛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傅钧无法控制自己思绪的蔓延。
前世秦湛在最后两三年的转变……难道也并非只是野心膨胀的缘故?
……难道……是……一次又一次的……那些他前世从未知晓的事……
傅钧猛然伸手盖住额头,甚至不觉用上了几分狠劲,一阵微疼立时从前额传至全身,却让傅钧觉得好受了一些。
他在心底对那个痴愚可笑的自己冷冷说。
——不,秦湛最善于蛊惑人心,利用别人的同情来达成他的目的,你不是明明知道吗?傅钧啊傅钧,你前世已经吃了大亏,连命都赔上了,为什么至今还不醒悟?!
可是就算道理明明都知道,感情上却依旧不受自己的控制。
傅钧想起了前世的秦湛,曾经对自己说过:“傅钧,你若是一直如此意气用事,只怕终有一日会尝到苦果。”
而那时他虽然明知秦湛说得没错,却依旧不能苟同,只道:“你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像你一样的人,每行一步,都要在心底转三四个念头,再从中筛选最有利的一个。”
秦湛看了他半晌,却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反正需要思考的事,交给我便是。”
傅钧对秦湛这种仿佛纵容孩童的口气略为不满,微一挑眉:“你是在说我不会动脑子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日那盘棋局,究竟是谁在最后赢了对方一子,别号‘智算无双’的秦道长?”
秦湛笑了一下,容色坦然:“好吧,在棋艺方面,我确实略逊于你。不过傅道长既然与在下齐名,自当有在下所不及的擅长之事。”
傅钧知道,那是因为秦湛太注重于设计陷阱,对付其他人尚可做到十拿九稳,可是偏偏对自己便无甚效果。大约是因为自己棋风十分锐气,一直勇往直前,不受任何拘束,反倒容易攻破秦湛精心设计的布局。
……那个时候的他与秦湛,关系还是亲密无间,几乎无话不谈。
对于别人,傅钧通常懒于争辩,然而对上秦湛,却时常会忍不住出言嘲讽。
也许是因为越是亲近之人,才越会放松自己,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态度。
秦湛对待外人总是一脸温柔浅笑,看似无懈可击,人皆誉为谦谦君子,但对傅钧却是会露出真实的情绪,会冷嘲热讽,会面露杀机,也会表达关怀之意。
可是后来,秦湛就连对待傅钧,也慢慢带上了温文柔和的微笑面具……
傅钧目光渐渐流露出一丝沉郁,却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至今仍是不能明白,为什么秦湛要选择与他反目成仇,并且以那样不可原谅、毫无转圜余地的手法。
在他和秦湛之间,他们的师尊陆淮风明显更偏爱秦湛,而且实话说,他根本就无意去争夺宗主之位,就算陆淮风真的出乎意料地将宗主传位给他,他大概也会立刻让给秦湛去做。
秦湛与他翻脸,不但日后行事会少一大助力,而且还会因为一时不慎失算,便死在他剑下——虽然是同归于尽的方法,但不管是什么缘故,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胸中还有多少野心愿望也无法再实现。
以秦湛的心计谋算,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条失多于得的路?
……只是,也许对秦湛来说,得他相让,是比死更不能忍受的屈辱吧。
可惜,如今他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再去问一问十年后的那个秦湛了……
傅钧慢慢将手掌从额头上放下,同时亦睁开双目。
他眼中透出几分决然之色,双眸亮得有些骇人,却未出一点声响,只在心里对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
——傅钧,秦湛已经在你手下死过一次,该偿还的也已偿还了。今时的秦湛还什么都未曾做过,因此,你不能给他定罪,否则,你与他也没有了区别,同样是罔顾人命的罪人。可是,你必须看紧他,不能让他再有机会杀害任何人。
——若是来日,他真有了异心邪念……你绝不能手软,必须让他得到他应受的惩罚。必要之时,你务必亲手杀了他,不能让他再祸及无辜。
傅钧霍然一个踏步后屈膝跪下,将食指放进口中,用力一咬,登时指尖一痛,一丝腥甜传入口中,而他缓缓低声道:“昭华祖师在上,弟子傅钧以血为誓,若违此约,此生必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无妻无子,寿不满而立而惨死。”
傅钧慢慢站起身来,直到此时方才朝床榻走去。
他的神色仿佛漠然无畏,心中却有几分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似喜怒哀乐等种种属于人类的情绪皆已从身上强行剥离,唯独剩下一片空虚。
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的空虚。
傅钧以九死不悔的坚决气势,强迫自己在脑海中转过念头。
……这样……就够了。
往事不可追寻,他与秦湛……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般亲近若兄弟,如今只不过是监管人与被监管人的关系。
他此时不杀秦湛,只是因为此时的秦湛确实还不曾犯错。
……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再没有……任何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