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落,咸阳城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作坊的商贩们纷纷收摊,行色匆匆。
城中大道上,铁甲闪闪的骑兵队护着一辆五乘马的马车缓缓行走,引来路上行人众多的注视。
齐姜坐在马车里,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只觉有丝丝温暖萦绕心田。
回首却见身边的庄无忌不言不语,一脸凝重,端正而坐。
她知道庄无忌还在思索着她半个时辰前说的那句话,其实她当时只是想到情意一事,实是不能强求,心有唏嘘,便有感而发,却不料庄无忌会如此在意。
“伯苏师兄,你当是阿蘅说错话,不要再多想了,可好?”她忍不住轻轻握住庄无忌的手,说道。
她真的从来不曾想过,要离开他。
庄无忌凝望着她,也不开口,他在想,为何昔日总是一脸喜色,眉眼间都是笑意的阿蘅,如今的眉心处却会染上丝丝说不出的忧愁。
是什么在改变了,而他还不曾知道?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齐姜的眉心,那里可是有他也展不开的忧伤?
齐姜一怔,望着庄无忌认真专注的眼神,心口突而一窒。
她不想他为此这样伤神。
庄无忌沉默半晌,突而道:“阿蘅,你要记得,我在这里,不会离开。”
齐姜看着他,只是楞楞地点点头,心里有点酸有点甜,不由将他的手握的更紧。
马车微微一顿,停下,王家府邸已到。
王夲和田沅,王兼早已站立在大门前笑脸相迎,看着他们执手走出马车。
这像是家人的相聚,没有礼节的拘束,没有莺歌燕舞,只有几杯水酒和一席家常小菜置于庭院中,在清风明月的伴随下,畅怀而饮。
看到庄无忌和王兼倾谈半刻,脸上终于有些笑意,齐姜的眉心才舒展开了。
“初予也该到了,他说今晚会到家。”
正在替王夲暖酒的田沅突而抬头望望半空弯月说道,眼中尽是一片思儿之情。
她的大儿子王策任司寇一职,常因公事在外,在他们到都城时,还在回城的路上。
话音刚落,家中的仆人便前来禀报:“宗子(注:对嫡长子的尊称)回来了,已到城门外。”
田沅大喜过望,忙着吩咐仆人准备一切,她已有半年不曾见过王策,实是思儿心切。
不到半个时辰,风尘仆仆,身着官服的王策便匆匆进来,手中还执着马鞭,对着王夲和田沅下拜:“父亲,母亲,我回来了。”又笑向庄无忌行礼道:“灵武君,久违了。”目光随之在齐姜身上一掠而过,很客气地称呼一声:“公主!”
匆匆一见后,王策下去梳洗更衣,再回来时,已换上便服,他的相貌和父亲弟弟极为相似,但又添多几分文士之气,显得更为儒雅。
田沅见王策未曾进食,便兴致盎然地和庄无忌谈笑,不由嗔道:“初予,食不言,先用餐再谈罢。”她是心疼儿子,见不得他这般视寝食如无物。
王兼在一旁道:“母亲,我看兄长是又带了甚么乐器回来,想和灵武君一赏。”
“真是知兄莫若弟。”王策笑道,“我今次外出,遇到一技艺高超的琴师,便买了他的琴和瑟,正好灵武君到此,自是要请他鉴赏鉴赏。”突见母亲一脸嗔意地看着自己,急忙拿起碗筷吃起来。
“你们两个,食寝还要我时时留意,家里什么时候才能多个人替我看着,免得我外出时,你们都不知道怎么顾好自己。”田沅边为王策添菜边说道。
王策和王兼一听,齐齐埋首顾着吃食,不愿多言。
田沅看着庄无忌和齐姜,微微一笑道:“灵武君与阿蘅佳偶天成,也不知羡煞多少人。”说着又幽怨似的看了两个儿子一眼。
望着王策两兄弟越来越垂低的头,齐姜心里不觉好笑。
天下的母亲大抵都是这样,自己的母亲和田姑姑也是一般,都怕自己的儿女饿着了冷着了,还要时刻担忧他们的婚嫁。
庄无忌见王策和王兼已是恨不得逃离一般的神态,不禁轻笑一声,正色而道:“初予,三年不见,有琴瑟相赏,怎能不看,奉上来看看。”
王策如遇大赦般,感激无比地看了庄无忌一眼,便吩咐仆人将琴瑟呈上来。
侍女仆人们陆续把两张琴桌搬到庭院中心,在两旁分置盛着清水的铜盘,又燃上了香炉,才把琴和瑟送过来,分摆两桌之上。
“灵武君,请!”王策含笑而道,“看看音色如何?”
庄无忌起身走到琴桌前,用清水洗手后,盘脚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拂,琴音便如水纹般袅袅而散,低沉而又婉转。
“音色沉厚透亮,是一把好琴。”庄无忌说道,抬头对齐姜唤道,“阿蘅,你来弹瑟。”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齐姜缓步走过去,清水过手后,在桌边坐下,对着庄无忌嫣然一笑,手指轻轻一拨瑟弦,声音清脆如泉涌。
她和庄无忌自幼都是好音律之人,在鬼谷里一起弹琴吹箫已无数回,彼此早是心意相通,无须言语。
庄无忌手指微动,在琴弦上连拨几音,侧首而问:“阿蘅还记得吗?”
齐姜点头,这是她和庄无忌等人时常在鬼谷里共奏的一曲,取名为“盛宴晚唱”。
那是一首很欢快的曲调,令人一听,便会忍不住闻曲起舞。
庄无忌微微一抬手,齐姜会意而笑,目光落在瑟弦上,纤纤十指轻按细弦,起了几个调后,庄无忌的琴声便随之奏起,琴声瑟声,一个沉厚,一个清亮,如水般流淌,天衣无缝。
沉在弦弦拨动之中,齐姜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仿佛又回到昔日,一曲晚唱,曾是她和师兄们在鬼谷里的快乐时日,一起弹琴,一起跳舞,无忧无虑。
这一出琴瑟和鸣,曲调轻快,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得王策等人,也忍不住曲起手指,轻敲桌面伴乐。
曲散而终,还有余音袅袅,王策忍不住击掌而道:“好琴好曲好艺!公主的琴艺高精,与灵武君合奏,浑然一体,实是让人惊叹!”
王夲虽不善音律,但也听得连连点头赞道:“确是好曲!”
“这曲子带到军中一奏,将士们必然喜欢,日后要向灵武君讨教讨教。”王兼说道,目光在齐姜身上停了一会,似是有所思。
庄无忌起身与齐姜同回席中,道:“我许久不弹琴,该是生疏了,今晚是一时兴致,初予,初扬,我敬你们一杯。”便举杯一饮而尽。
王策点头道:“难得今日相聚,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聚,你们时常醉卧沙场,今晚也要不醉无归。”
王兼摇摇头,说:“痛饮数回,可不曾见过灵武君会醉。”
庄无忌朗声而笑,举杯道:“我一向是千杯不醉。”说着又喝了一杯。
“这个我倒是信你,看看今晚如何!”王兼说道,举杯和庄无忌连饮几杯。
田沅和王夲都笑而不语,他们深知自己儿子和庄无忌都是极为节制之人,但是如此欢乐的夜晚,放纵一醉又何妨。
齐姜却有几分诧异,庄无忌在鬼谷时和师兄们喝酒,一向不超五杯,今晚会这般畅怀而喝,也有些出乎她意料,他也许是太高兴了罢。
数杯后,王策和王兼便有些不省酒力,脸色开始发红,眼神迷离,酒杯也握不住了。
号称千杯不醉的庄无忌居然也有了醉意,一向冷峻的脸容浮起了齐姜从不曾见过的红晕,看得齐姜怔然。
田沅见此,便起身叫仆人来收拾宴席,又让侍卫扶了庄无忌到客房里歇息。
侍卫们帮庄无忌换了衣裳后,见齐姜捧着热气腾腾的水盘进来,便知趣而退了。
齐姜走到榻边,看着醉睡的庄无忌,不禁轻笑,低声道:“伯苏师兄,你终是让我见着你醉了的样子。”说着将手帕从热水里拿起,轻拭着庄无忌的脸。
庄无忌身子微微一动,虽然未睁眼,但双手却在慢慢摸索,几不可闻地低唤道:“阿蘅。”
齐姜俯下身子,轻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柔声道:“伯苏师兄,阿蘅在这里,不会走的。”
庄无忌手指一紧,稳稳地抓住齐姜的手,低唤了几声“阿蘅”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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