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似火,议政堂里众人聚集,闷热得像个大蒸笼。上官婉儿每日都要在这蒸笼中一坐一上午,大中午还要顶着日头去三阳殿,好衬着神皇陛下午食的空当禀报廷议之事,一个月折腾下来人也瘦了许多,还常常闹胃疼的毛病。杨辰看着心急,命小厨房常备着各类清粥小菜,做好了就在火上煨着,瞧着上官婉儿什么时候得了空便劝着吃上一碗。
饶是这么小心地照顾着,月初的时候上官婉儿还是病了一场。那天可以说是到达登封以来最热的一天,上官婕妤顶着大太阳从三阳殿回来,刚到殿中便说头晕恶心,站都站不稳了。杨辰急忙让江禄去请医官,又命人打了井水来沾湿手巾,给婕妤冰着额头。医官瞧过之后说是身体有些亏,再加上暑气打了头,虽无大碍,也好好好调养。
送走了医官,杨辰命人去尚药局按方子抓了药,拿回殿中小心熬了,给上官婉儿服下。到了晚间,婕妤的高热渐渐退去,可仍是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就这么折腾了一夜,第二日天明,上官婉儿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只喝了一碗清粥,便匆匆往议政堂去了。江禄看着都直嘬牙花子:“这么下去人可怎么受的了啊。”
杨辰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我也只能尽心伺候着了。”
好在热也就是那几天的事。七月一过,天气顿时凉爽下来。鸾凤阁一切步上正轨,上官婉儿也再不用每日通宵达旦地看奏表,只每日上午去听听政事,下午仍可在寝殿中小憩。可朝堂之事只要沾了手,就再也脱不开身了。上官婉儿可以不去鸾凤阁,却挡不住大小官员穿过半个行宫来找她。
这一日上官婉儿午睡刚醒,一时兴致来了想要写几个字,便命杨辰准备笔墨。谁料宣纸刚刚铺好,江禄便匆匆走进殿来,在屏风后低身一礼,道:“婕妤,中书舍人崔湜求见。”
上官婉儿执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与此同时,杨辰的心也猛地悬了一下。
崔湜为正五品中书舍人,虽然位属常参官之列,可品级还不足以进入议政堂。杨辰虽每日陪同上官婉儿出入鸾凤阁,却也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他了。
上官婉儿将笔放下,说道:“请他进来。”
杨辰微微一怔。从来上官婕妤都是在偏殿会见外朝官员,为什么这一次却让崔湜进后殿来?后殿可是内寝之所啊。杨辰心里犹在疑惑中,江禄已领了名下去。不一会儿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锦屏之外。崔湜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中书舍人崔湜,拜见上官婕妤。”
上官婉儿端坐在几案前,朗声道:“崔舍人请进来说话。”
一抹绯色入目。崔湜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目光淡淡扫过杨辰,对着上官婉儿低身一礼。
“崔舍人不必多礼,请近前坐。”上官婉儿说道。她抬头看了杨辰一眼,吩咐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杨辰低身一礼,缓步退出殿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奇怪。她侍奉上官婉儿至今,婕妤何曾防过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崔湜到底有什么特别?
杨辰这么想着,经过崔湜身边,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崔湜已在几案前端坐,双目望着前方,仿佛根本就不认识她。
杨辰狐疑着退出殿外,将殿门缓缓关上。江禄站在廊子底下,一看见她出来了,也很是惊讶,问道:“姐姐不在里面侍奉吗?”
杨辰摆了摆手,略微一顿,说道:“公公入殿比我早。这个中书舍人,以前可曾来过?”
江禄望天想了想,说道:“以前还真没见过。怎么,这人可有不妥?”
“没什么。”
杨辰眉头微蹙,侧身在廊前坐了下来。
后殿窗外种着两棵石榴树,此时花期已过,唯剩一树茂盛的绿叶。两只黄鹂站在枝头嬉闹,婉转鸟鸣穿窗入室,在大殿内回荡。殿内两人的思绪似乎都被这鸟啼声吸引,两人皆是一阵静默。黄鹂在树梢上轻巧跳跃,忽而蹬枝一跃,振翅飞离,只剩下满树空枝仍在颤颤悠悠。
上官婉儿淡淡问道:“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崔湜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如何,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上官婉儿说道。
崔湜点点头,望着窗外葱郁的石榴树,念道:“空庭憔悴纷纷碧,富贵花开子子离。”
上官婉儿眸中光亮一闪,含笑道:“我当你已经忘了呢。”
“怎么会。”崔湜望着她,双目坦荡,“我是一直想不到下句,故而不敢来见你。”
上官婉儿淡淡一笑:“竟还有诗句能难得住崔湜。只怕,你不是想不出,而是根本就没有花心思吧?”
崔湜仰头一笑,道:“还真让婕妤说中了。这些日子琐事缠身,连对诗的兴致都没了。实在是扫兴得很啊。”
“你能有什么事。”上官婉儿哂道。
崔湜唇边的笑容收敛,正色望着她,问道:“婕妤可知道张柬之?”
这个名字上官婉儿非常熟悉。一个月来,每隔几日便有言官奏表保荐官员,其中提名最多的,就是这个张柬之。
“好像是洛州司马吧?”上官婉儿说道。
“正是。”崔湜点点头,说道,“一个地方官员,竟有那么多人上表保举。婕妤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奇怪。上官婉儿早就猜测他背后定有大员支持,可是这位大员是谁却并不清楚,故而所有保举的奏表都被她压了下来。她想再等等,等到那人坐不住了,才好卖个人情。
上官婉儿低头饮水,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崔舍人可有什么想法?”
“我也是前几日才发现他与梁王有书信来往。”崔湜端着茶杯,说道,“恐怕这一次上表保举,就是梁王武三思的授意。”
上官婉儿双眉微蹙:“怎么以前未曾听说过他和武三思有什么关系?”
崔湜微微摇头,道:“朝中势力纷繁莫测,今日同舟共济,明日便可反目成仇。想是那张柬之久放在外,心有不甘,才投靠了梁王这条船吧。”
上官婉儿眸光微转,道:“你可是梁王身边的第一人,怎么连你也不清楚么?”
“婕妤可是抬举我了。”他含笑摇头,道,“我今日来,就是给婕妤提个醒。那些奏表呈上来这么多天了,一个批复都没有,估计梁王也快坐不住了。婕妤心里要有个底啊。”
上官婉儿垂眸道:“多谢崔舍人。”
崔湜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俗,俗不可耐。咱们曾说好只谈诗词,不说其他。这次倒是我坏了规矩。”
上官婉儿淡淡含笑望着他,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崔湜仰天叹了口气,道:“也罢,那我就先走了。等我想好了下句,再来找你。”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好。”
他站起身,广袖一挥行礼,大步往门口走去。走到锦屏前,他豁然转过身,说道:“夜深忽梦当年事,开箱验取旧罗衣。”
崔湜挑唇一笑,说道:“果然是心事一了,文思就来了。后两句双手奉上,婕妤慢赏。”
他微微躬了躬身子,转身消失在锦屏之后。
上官婉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