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就像前面说的,在他的影响下,女儿鲁小姐也在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八股文。
甚至因丈夫八股“不甚在行”而愁眉泪眼,怨他误了自己终身。
匡超人出身贫困,原也还纯洁朴实,用自己的劳动养活父母。
自从听了马二先生的“劝导”后,逐渐热中举业,后来得到李知县的赏识,追求功名富贵之心更热切了。
为了府考,竟丢下重病的父亲。当他考取秀才后,就在杭州与那批斗方名士鬼混,选文章、骗饭吃。
还跟潘三一起,假刻图章,短截公文,设计代考。
以后又到京城攀高结贵,抛弃原妻,还恬不知耻地说:“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又何妨!”就这样,
可见作者通过一连串人物活动,揭示了八股文、科举制度怎样使一些朴实的年青人,逐渐堕落为追求名利的庸人,甚至变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赖。同时作者对科举制度的抨击,虽然只限于揭露其弊端,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制度的反动本质是为统治阶级选拔忠实的奴才,从而象后来的吴敬梓那样,根本否定这一制度。
但需要说明的是,他对那些只以功名利禄为念而醉心科举的人物,是有所认识和批判的。
如《王子安》中的王子安,在考试之后的醉卧中,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殿试为翰林,便“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
于是大呼长班,长班稍稍来迟,他便骤起扑打,结果摔倒在地。
并且作者用这个醉梦的境界有力地嘲笑了这类土子。
像是《续黄粱》中的曾孝廉在高捷南宫之后,听见术土说他有宰相之分,便兴高采烈地说:“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
后来在梦中作了宰相,却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权奸。
作者最后也用地狱惩罚了他,并说:“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
相反,作者对那些不肯向科举制度低头,不屑“易面目图荣耀”的士子,则给予热情的赞扬。
《贾奉雉》中的贾奉雉“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
后来他“戏于落卷中集其葛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竟中经魁”。
可是当他回头来看这些文章时,却“一读一汗”,自觉无颜见人,终于“遁迹丘山”而去。
贾奉雉的入山,说明作者对科举制度的绝望,却还找不到当时士子离开科举之后的出路。
这在《罗刹海市》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罗刹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而形貌又是以丑为美。
因此十四岁便有文名而又面目姣好的马骥在这里被看作“怪物”。
而与罗刹国相反,在作者所幻想的“海市”里,马骥被视为“贤才”,“文学士”,得到龙君的赏识,拜驸马都尉,名噪四海。
作者于篇末悲叹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正说明这幻想的破灭。
《聊斋志异》的再一重要主题,是揭露现实政治的**和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残酷压迫。
这类作品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根本矛盾,具有更高的思想价值。
还有如《促织》是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压榨人民十分典型的一篇。
由于皇帝爱斗蟋蟀,以及地方官的媚上邀宠,胥吏的借端勒索,遂至“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成名一家便是这无数受害家庭中的一个。成名因为买不起应征的蟋蟀,受尽官府的杖责,奄奄待毙。后来历尽艰辛,捕得一头,却不幸又被儿子不小心弄死: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大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这就是“天子偶用一物”造成的悲剧。
后来成名的儿子复活,魂灵化为一只轻捷善斗的蟋蟀,才挽救了一家被毁灭的命运。
这只蟋蟀献入宫中后,得到皇帝欢心,抚臣受名马衣缎之赐,县宰也以“卓异”上闻。
这不仅进一步揭露了封建压榨的残酷,也充分说明了那些官僚是怎样飞黄腾达的。
而另一篇作品《席方平》则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暗无天日,人民在这里含冤莫伸。
作品写诚朴的席廉得罪富豪羊某,为羊死后买通冥间的狱吏榜掠而死。
席方平代父伸冤,魂赴冥司告状,可是从城隍到郡司直至冥王都受了羊某的贿赂,不仅冤屈莫伸,反遭种种毒刑。
由此可见,这部作品虽写幽冥,显然是影射人世。
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府没有任何是非曲直,钱就是理。
正如灌口二郎判词所说:“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
如果说《促织》表明了封建统治机构——各级官府是为皇帝掠夺人民服务的工具,那么《席方平》便表明了它同样也是为地主豪绅欺压人民服务的工具。
此外,《聊斋志异》还在不少作品里揭露了贪官蠹役、土豪劣绅种种压迫人民的暴行。
《潞令》中的潞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不过百天,便杖杀五十八人。
《梅女》中的典史为了三百钱的贿赂,便诬人为奸,逼出人命。
《梦狼》写世上的贪官都是“牙齿馋馋”的老虎,蠹役都是吃人血肉的狼,在他们大吃大嚼下,出现了“白骨如山”的惨象。
并且土豪劣绅也和贪官蠹役一样横行霸道。他们的牛践踏了别人的地,还要串通官府把别人关进监牢(《成仙》)。
因为争夺一个妓女,便随便打死人(《向呆》)。
包括他们看上别人的东西,可以“举付健仆,策马竟去”(《石清虚》);看中了别人的妻子,就公然闯入人家抢劫(《红玉》)。
作者正式通过这一幅幅画面真实地揭露出了封建社会“强梁世界”的本相。《聊斋志异》不仅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而且热情地歌颂了被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塑造了一系列富有反抗性的人物形象。
像是席方平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他为了伸冤,从城隍到冥王,层层上告,不肯罢休;受到械梏,笞打,火床,锯解种种毒刑,仍不屈服;两次被押送还阳,又都逃回去,直到冤屈昭雪为止。
席方平这种“大冤未伸,寸心不死”的顽强斗争精神,表现了对压迫者的刻骨仇恨。
也反映了我国人民传统的高贵品质。
此外《向呆》中向呆的化虎报仇也表现了同样的精神,并且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塑造了许多反抗的女性形象,如梅女、侠女、商三官等。
其中商三官的形象尤为突出,如她为了给父亲报仇,竟女扮男装学做优伶,终于在仇人诞辰,登场作戏,手刃了仇人。
这揭露统治阶级人物灵魂的丑恶,歌颂人民道德情操的高尚,也是《聊斋志异》的重要主题之一。
还有《考弊司》,《公孙夏》都暴露了统治骱级的虚伪面目。
考弊司司主虚肚鬼王实际正以割髀肉勒索贿赂,堂下却立着“礼义廉耻”的碑碣。
某贵官以五千缗卖出一个官缺,却勉励买者做官要“清廉谨慎”。
《窦氏》则揭露了统治阶级人物的卑鄙残忍。
地主南三复诱骗了农女窦氏,生下孩子后却不承认,窦父大怒,弃儿扑女: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
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纳。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这种灭绝人性的残酷行为,正表现了地主阶级的本性。
当然,需要说明,其实歌颂人民高尚道德品质的作品更多。
如《娇娜》写真诚的友谊,《崔猛》写打抱不平,《宦娘》写成人之美,都和统治阶级人物道德的堕落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中许多形象都优美动人。
而除了上述重要主题外,《聊斋志异》还有一些有意义的篇章。
如《颜氏》写孤女颜氏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中进士而官至御史,大大超过了丈夫的才能,表现了作者的民主思想。
以及《画皮》、《黑兽》等则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寓言。
像是《画皮》教人要透过外貌看到本质;《黑兽》说明面对强暴决不可延颈受死,对封建社会被宰割的人民有一定启发意义。
《贾儿》塑造了一个有胆量、有智谋、勇于同恶事物斗争的儿童形象,可作为儿童文学作品读。
《偷桃》、《口技》描写了当时卓越的民间技艺,表现了我国人民高度的艺术创造才能。
积极的内容是《聊斋志异》的主要部分,但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也存在许多消极落后的东西。
如《尸变》、《宅妖》等都纯粹是记录怪异,宣传迷信思想。
《画壁》、《绩女》等则是宣扬佛教的色空观念。《珊瑚》中歌颂对凶暴婆婆逆来顺受的珊瑚,《邵女》中歌颂任嫡妻蹂躏的邵女,《金姑夫》中对寡妇再嫁颇有微辞,又表现了作者肯定愚孝、贞节及一夫多妻等封建伦理观念。
此外,在《聊斋志异》中还有一些色情描写,它们甚至在最优秀的爱情小说中也不免出现,因而有损作品的光辉。
至于因果报应、地狱轮回以及宿命论思想几乎弥漫全书,其中虽有劝善惩恶的意旨,但毕竟容易削弱人们对现实的反抗斗争。
《聊斋志异》是一部具有自己的艺术特点的短篇小说集。
并且它的艺术特点和它的创作方法密不可分。《聊斋志异》虽有少数现实主义的作品,如《细侯》,《念秧》
等,但大多数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作品。
它们一方面把花妖狐世界等非现实事物组织到现实社会生活中来,又极力把花妖狐魅人格化,把幽冥世界社会化,通过人鬼相杂、幽明相间的生活画面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矛盾。
一方面充分利用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所提供的超现实力量,突出地表现了作者理想的人物和生活境界,并给好人以美好的结果,给恶人以应得的惩罚。
这种特点构成了作品想象丰富奇特,故事变幻莫测,境界神异迷人的风格。
这是作者继承了六朝志怪和唐宋传奇以来,以狐鬼幽冥等超现实事物反映现实,表现理想的传统。
并加以创造性的发展的结果。
如《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首先表现在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上。
这些人物既属于一定的社会阶层,有其社会本质,又都有鲜明的个性。
例如同是年青的女性形象,有感情缠绵,拘于叔父严训而行动谨慎的青凤(《青风》),也有天真烂漫,肆意言笑,不受任何礼教约束的婴宁(《娶宁》)。
还有有爱诗善歌,“谈词风雅”,却心境凄苦的林四娘(《林四娘》),也有不懂世事,顽皮憨跳,乐不知愁的小谢(《小谢》)。
有“瘦怯凝寒”,无力自卫的连琐(《连琐》),也有“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只身为父报仇的侠女,等等。
这种成就的取得是和作者重视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写分不开的。
作者往往让人物所代表的一定社会本质通过鲜明的个性表现出来。
仅以婴宁为例,真个是她到那里,笑声就跟到那里: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姐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
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
女忍笑而立。??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米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
至门外,笑声始纵。
通过这样层层渲染,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特征就跃然纸上,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