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是。”
“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来金国头天就见到了你。”无霜高兴说道。
“你叫什么名?你从哪里来的?”钦宗说话时,一直在看无霜的脸。
无霜道,“我是宋国衡阳公府上的,我来大都办件事情,另外,奉衡阳公之令,前来打听你的下落。”
“原来是衡阳公的人。”钦差的神色缓和下来,“他还好吧?”
钦宗在椅上坐下来,又指了一旁的椅子,示意无霜坐下说话。
这副神情,像个找到故人想拉家常的阵势。
无霜不客气地坐下了。
她道,“衡阳公叫我问问你,陛下被囚禁在此,可有想过当年之事?可有过后悔?”
提到当年的事情,钦宗长长叹了口气,“我当然后悔啊,后悔不该不听李爱卿的话。”
无霜笑了笑,“可世上没有后悔的药,人生没有重来。”
钦差潸然落泪,哭了会儿,他说道,“衡阳公是否有说过,救我回宋国?”
无霜说道,“我来这里,便是做内应的,能不能顺利救你回宋国,还得看时局的发展,不过,应该没问题,因为衡阳公从没有做过失算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钦宗的脸上,现出少有的欢喜,“对了,衡阳公的计划是什么?他是怎么安排的?”
无霜说道,“这是秘密,我不能跟你说,到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国了。”钦宗说着说着,又流起泪来,“可惜,大多数的人都死了……”
无霜将头扭过,有些不忍看。
待他哭了停下来后,无霜说道,“就这么说好了,我改天有空再来。”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窗子边走去。
“等等!”钦宗又喊着她,“我想问你件事。”
无霜只得回过头来。
“什么事?”
“你……你听说过郑娥过这个名字吗?”
无霜对这个名字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
钦宗摇摇头,“不应该啊,你和她长得很像,而且,年纪也是一样的。”
他颤颤巍巍朝无霜走来,“我想看看你的胳膊。”
无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钦宗撸起她左臂膀的袖子,看到那半截手臂上的大块伤疤,不禁放声大哭。
无霜被哭得莫名其妙。
“你哭什么?”
“阿囡!”钦宗抱着无霜的胳膊,更加大声哭起来。
无霜疑惑地看他,“阿囡?什么阿囡?你在说什么?”
“当年,郑娥得了一种古怪的病,全身出现大块的白斑,金人嫌弃她,才没有传她去浣衣院。”
“……”
“她一直跟在我身边服侍我,后来她生了训,我偶遇一个僧人,委托他将训送往南地,近二十年了,也不知那孩子怎样了。”
“……”
“训出生后几年,郑娥又生了个女儿,可惜郑娥在北地一直受苦,身体羸弱的她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去了。”
“……”
“我独自养着孩子,她刚学会走路时,有一天发起了烧。我正哄着她时,金人忽然来传我去见金主。那孩子当时吓得直哭。”
“……”
“传话的金人不耐烦,将那孩子丢在地上,将我拖走。等我再回来时,孩子正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她打翻了炉上的铜炉,左胳膊被开水烫着了,我脱下她的袖子来看,……”
“……”
他唇角哆嗦了下,红着眼角道,“整块皮连着袖子一起被我扯了下来。”
无霜听得心头一阵揪起。
“好在当时不是夏天,烫伤的地方虽然大,但伤口没有恶化,我求着金主寻了些草药来抹,一个月后竟也好了,只是,留了半个胳膊的疤痕。”
“……”
“再后来,那孩子走得利索时,不见了。”
他看着无霜,“我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五,月儿很圆很亮,金主说喜欢那孩子,要带她去赏月,然后……。”
“……”
“我就没有见着她,我问起那孩子时,金主回我,出游的人多,走散了,他一直派人在寻找,但没有找着。”
“……”
“那时的她长得很好看,我担心他在说谎话,因为……”
他闭了下眼,扭过头去,有些不忍往下说。
虽然只半截话,但无霜仍能理解他说的意思。
当年,许多长得稍稍好看的南国来的女子,不管年纪大小,全都成了金人的玩偶。
哪怕是两三岁的小女童,也没有被放过。
不少女子不堪折磨,受辱含恨而死。
无霜看着自己的胳膊,“你是说,我是那孩子?”
钦宗点了点头,欣喜着道,“真好,你还活着。”
“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我没有一点印象。”无霜摇摇头,“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大都街上流浪,十年前,衡阳公来北地和谈时偶遇到我,将我带回南地,我做了他的侍女,活到现在。”
钦宗说道,“你当然不记得我说的这些事情了,你失踪的时候,也才两岁多点,长得瘦瘦小小的,像个才一岁的孩子,现在长这么高了,……真好。”
他忽然又流起泪来。
无霜心中五味繁杂。
她冷冷说道,“我原本在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我有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我衣食无忧无病无痛,有钱有房有地,你忽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钦宗怔怔看着她,“囡囡……”
无霜的语气依旧清冷,“若我真是那个孩子,我不希望记得你,也不想记起那些事情。”
“囡囡啊……”他又哭了起来。
无霜心中很烦躁。
她不耐烦地说道,“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有你这样的……”她大吸口气,“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也不想听。”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钦宗,冷笑着道,“你哭什么呢?你好意思哭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可知道?”
“……”
“身为君,护不了臣民何以为君?”
“……”
“身为夫,护不了自己的妻,何以为夫?”
“……”
“身为父,……你护了你的哪个子女?”
她又回头来瞧他,冷冷说道,“你谁也没有护住,你堂堂七尺男儿只会哭!你不配为君,不配为夫,不配为父!”
自她记事起,衡阳公便说,她虽然不知自己的年纪,不知名姓,不知身世,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一个人不记得过去的苦痛,不记得年纪,无任何牵挂,能活得肆意逍遥。
可今天,有人跟她说,她的过去十分的悲惨。
不,那是骗她的,任何人,休要将痛苦强塞给她!
她闭了下眼,跃出窗外,快步离开了这里。
“囡囡啊?”钦宗走到窗子边去看,可哪里还看得见无霜。
无霜早已走远,翻过院墙,离开了。
“我错了。”他喃喃念道,“我真后悔了。”
……
无霜来到大都的第一天,是个快乐且调皮狡猾的小丫头。
第二天,却是一个面无表情,呆坐入定的木头人。
她散着长发,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晨衣坐在正堂外的台阶上。
目光涣散,望着不知名处。
她从清早起,就这么坐着了,坐了一个来时辰。
仆人们劝说她不动,才慌忙去请了完颜乌禄前来。
北地的四月,还是很寒冷的。
特别是清晨,冷得要穿棉衣。
可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晨衣,还赤着脚。
即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她这般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
何况是日夜相处了三个来月,悉心照顾了自己起居的人。
完颜乌禄沉着脸道,“你在做什么?大清早的坐在石板地上,冻病了怎么办?快进屋去!”
无霜收回神思,仰头看向完颜乌禄。
她那冻得发青的唇,微微勾起,莞尔一笑,“乌禄,他们请了你半天,你怎么才来?”
她看着他,心中想着一个大胆的决定。
完颜乌禄愣了愣。
她一直喊他乌禄殿下,发起脾气来时会喊完颜乌禄,喊他名字乌禄,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