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羽劝我,如今已与梁国苦战一年,正是疲惫之时,不如前去压阵。正巧我也有此意,便将朝中大小事务交付少羽,本想只身前往,阿九执意要与我同去。
少羽惶惶然道,他对朝中事务十分不熟悉,且自问没有驾驭群臣的本事,却想与我一同上阵。我哭笑不得,阿九也执意同去,不愿呆在宫中。
我道:“你好歹能帮我处理麒麟台大小事宜,况且凤阁之中如今虽然有二十余人,但最为得力的只有苏宛和魏阎,苏宛已去了前线,你绝不能走。”
阿九如此执拗性子,自然咬牙不肯,我也只好让她随军。又好言好语拜托了少羽,只说如今朝中事务不多,他慢慢掂量着办即可。
王成翊奏报军情,言梁国百姓对于太子十分厌恶,日益希望太子被废,由清和即位。
我对阿九笑道:“可见,血统也绝非第一重要事。如今他们不管不顾清和出身,民意如此,却不知梁国国君如何想。”
阿九帮我整理头上玉冠,半晌道:“清和即位,绝对不是好事”
我听罢沉默不语。
拂尘忽然来报,王成翊来了一封急奏。我正在穿衣,阿九展开信来,脸色忽然大变。
“苏宛被擒。”
我手中带子一松,问道:“苏宛在前线只不过是熟悉军务,并非真正上阵厮杀,怎会被擒?”
阿九蹙眉道:“信中说,苏宛骑马在营地周围闲游……只带了五六名护卫,然而擒他之人……乃是清和。”
手中玉梳骤然落地,顷刻间碎裂成无数冰晶。“清和如何能出宫?他并无兵权,国君也并不可能放任他进入军中,他竟能……”
阿九呆立不语,我扶着梳妆台,不由冷笑道:“他有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对方营地的本事,仅仅拿去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凤阁舍人苏宛,这般嚣张疯魔形状,果然是如今的清和。”
自然是如今的清和,而非从前的清和。
阿九苦笑,我道:“既然如此,我不能不亲去救他。”
阿九摇摇头,道:“你两人都有些疯魔。”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因着我穿朝服时一向是女子的打扮,今日这身戎装一晃眼望过去,竟真当自己是个男子。观察了一番,缓缓伸出手指抚上玉冠:“阿九你看,我与从前仿佛有些不同了。”
多年之中,眼中深如黑潭之水,下颔清瘦透出完整的骨颔,只是神骨无一分柔弱。阿九看了许久,方才嘘了一口气。“你有几分容貌改变,虽是好看了些,怎的脸上没有一分女儿神态,又装成这样,更像一个男子。不过这英武之态,倒很衬你。”
我束住腕袖,回身笑了一笑:“这种出身的教养,没有男子女子的分别,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分别。”
门再次被急急推开,却是李公公送来的军情急报。我回过身,看着他满头大汗,不禁惴惴不安。
“殿下,这是梁国崤王……亲笔信,一定要殿下亲启。”
阿九扶额道:“他果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这番布置……又不知是要如何折辱于你。”
我看罢信,叹气道:“他要我亲自前往带回人质。”
齐将军本来打算商定我与崤王在各自营地当中位置相见,双方各带五十名护卫。然而清和传信,他只身一人来大周军中之中。
长久未见,清和似乎清瘦了些。他一身白衣立于马上,两袖翩然临风,周身笼着清寒疏离的气泽,远望如神仙中人。
我轻轻嘘了一口气,扬声道:“崤王孤身一人闯入我军,生擒凤阁舍人苏宛,果然好本事,却有些胜之不武。不知苏宛何在?若是崤王即刻放了他,孤再不计较此事。”
白袖挥出,只见他轻轻巧巧地扬手将身后的一件物事扔出,那东西从空中划过,重重坠落在地。旁人定神一看,竟然是昏迷不醒的苏宛。
众人惊呼。单手一个成年男子扔出几米之外,足见他臂力之强,且他方才扬袖姿态轻巧风流,正如拂袖一般,意态婉转潇洒,果然事功力深不可测。又见苏宛遍体鳞伤,身上血迹斑斑,昏迷之中不断□□,定然是受了极重的伤,望着清和的目光不禁有隐隐怒气。
我怒道:“崤王师出无名,重伤我大周凤阁舍人,是为合意?”
清和好整以暇地整理好白袖上的折痕,闲闲瞟了一眼地上遍体鳞伤的苏宛,道:“哦?此人羸弱不堪,竟也能做你的凤阁舍人?”
他上前几步,直到我的身侧,面上似笑非笑,轻描淡写地耳语道:“看此人容貌,是你寻来做我替身的罢?”
我恼羞成怒,压低声音道:“此人才华高绝,因此才被收入凤阁。若是因为容貌……我厌恶极你,怎会再寻一个替身朝夕相见。”
清和黑色的眼眸暗沉蓦地一收,冷然道:“朝夕相见?凉铮,难为你忍受着一副和我相似的面貌,日日与他相见。”
我避开他的呼吸,冷然问道:“你不能染指梁国兵权,是如何进入军中的?”
清和眸色一沉。“梁国一兵一卒都不能为我所驱使,但他们如何能拦住我了。”
我道:“如此率性,岂不是自寻麻烦。你回去之后,要如何面对群臣质询?”
清和叹了口气,半笑着道:“你果然还同以往一样幼稚无知。梁国倾覆指日可待,还管什么擅自出京的亲王。如今梁国上下碌碌昏聩,已是烂疮病入膏肓,我并无药可医。皇上和太子与我恩情断绝,师父已入黄土,如今在世之人我毫不亏欠。细细算来,你我总是同门一场,你言行有失,便有几句要紧话告诉你。”
我蹙眉冷笑道:“你有什么要教导我的?”
他袖手漠然道:“既然要做人君,就不能畏首畏尾,龟缩安享太平。敌人□□你一兵一卒,就如□□你一指一发。我擒拿了你凤阁舍人,你才觉受辱,到前线要人。这般无德,怎能使六军上下同心,即便将来履及至尊,也是孤家寡人。”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为响亮,周围将士恼羞成怒,便要拔剑出鞘。我抬抬眉毛,笑道:“凉铮受教,可天下至尊本就是孤家寡人,既然早已一无所有,便不再畏惧失去。崤王仍有顾念惦记之人,果然比凉铮更懂得失去的道理。”
晚风拂动清和垂散的长发,脸庞上渐渐浮现温软的笑意。我心中一紧,手中缰绳不由得紧紧扯住。
他从来不会知道,那是何等卑微的想念,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样的美人面前,重重的悲意一层一层漫上心来,明知此生此世永无可能,却不可遏制地落入苦涩与绝望。
他回身望着我,脸上收敛起方才的戏谑,眼中黑如深潭,沉声允诺道:“那是自然。”
他自然会护她周全。这样的承诺,是在一个女子的面前,对千里之外另一个女子的承诺。
周围之人并不解,良久,我转马回身,道:“送崤王回去。”
心中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他今日来,果然只是为了羞辱我而已。不仅是羞辱我,也是羞辱梁国国君与太子。生命于他而言,只是为了报复。
说罢,我毅然策马回身,一骑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三日之后,听闻清和回到宫中,梁国国君并未有任何处置。兴许他已无暇处置,梁国境内如今正像清和所言,遍地溃烂。起义者甚众,又有流民之患,国君焦头烂额。
我怪道:“为何有这些多起义?就算他梁国比大周吏治腐败些,也算是兴荣昌盛之国,并非年年天灾。”
王成翊道:“战争之患。大周仓廪之实,绝非梁国可比。虽然连年梁国丰收,赋税皆可如数上缴,却因官吏中饱私囊者众多,外表看来光鲜亮丽,实则……溃烂甚多。”
他沉吟了一下,道:“恐怕其中原委,崤王知道更多。”
我叹息一声。他自然知道更多,曾经梁国国君要他隐匿身份,聚集梁国所有欲图谋反之人,因此其中道理,其他人不会比他更加懂得。可是如今梁国溃烂伤疤遍地,他却不愿医治。
又怎能完全怪他呢?如今梁国境内,都称呼他为孤儿王,平民如此,那些惯会雕琢文字骂人不带脏字的文官不知会如何说他。听闻有一百多道折子上奏,要国君废去他亲王封号,收回封地,秽乱皇家血统,罪至于死。
齐将军对此不屑一顾。“如今大敌当前,这群叽叽喳喳的朝臣竟然还盯着他们皇帝身边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要我看,那崤王也是个可怜孩子。”
听得“野种”两字,心中猛然一抽。齐将军混不在意,继续道:“此等人物若是留在大周,定然是肱骨之臣。”
他觑着我的脸色,道:“殿下可是有意?”
我苦笑道:“以他的为人性格,绝不会愿意为大周效力。”
齐将军思忖良久,叹气道:“那倒也是。”
我问道:“苏宛伤势如何?”
齐将军皱眉道:“十分重。你可知这伤是如何得来?”
“如何?”
“崤王命他骑马,那匹马暴烈不驯,苏舍人当即重重摔下来。崤王见他骑马无能,便生了慈悲之心。”
我扑地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道:“清和,他会有慈悲之心?”
齐将军苦笑道:“他命人将苏舍人拖在自己马后,一路将他拖曳到了大周军营之中,如此这般将他送回。苏舍人实在是老天眷顾,竟然还留着一条命。”
手中茶杯骤然被捏碎。我知清和心性大变,却不知他会如此残忍。
齐将军看我脸色不好,便道:“可即便如此,臣依然认为,崤王此人是不可多得之材。即便今日,他残忍对待苏舍人,是因苏舍人是敌。”
他并未说下去,而我已深深明白。对敌毫无慈悲可言,我并没有资格指责清和。
我杀了赵王,将宋炎剥皮,烧死奸-杀临水之人,和连珩设计杀了令筠以报复如琢,对于如琢……则是剥去他一身荣衣,囚禁至死。
清和设计陷害我穿了玄晶战甲落入水中,以及那般利用伤害,也让我无法指责他。清和有匡扶社稷、倾覆江山之能,却自少年起就郁郁不得志,领命干些不见天日的勾当,却遭兄长忌惮,朝臣不容。如今眼见国破家亡,却心冷至此。
“想来此人……也是全然孤独。”
齐将军叹息道:“他能与心爱之人白首偕老,也不算全然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