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多喝了几杯,一向沉默的人话突然多了起来。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对麦穗待会儿有东西给她看。
“好……”她一只手扶着他,两人的步伐缓慢而悠闲。
大年初一,这股热闹劲儿还没散去。一到晚上,寂静的小山村远远近近都是爆竹声。
将他扶回房间后,麦穗边整理被子边问:“不是要给我看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谦把枕头抽走,在下面摸索了一阵,最后拿出一条裙子来。裙子看着有些旧了,不仅是款式还是布料。
他把裙子搁在大腿上摆好,妥帖地用手将上面的褶皱抚平。
“还记得它么?”
当然记得,做梦都记得。麦穗稍稍别过头,“记得。”
“我中考那会儿给你买的。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你买衣服吧。”沈谦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悬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自言自语地嘟哝,“十二三岁的时候,穿不得了……”
“肯定不能穿了啊。”麦穗眼眶微红,“我都长大这么久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将视线紧紧胶在她的脸上。
这样的沈谦,像一个蜕去了保护壳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喝醉的缘故,他看人的眼神有些迷离。
内心最深处突然柔软起来。她往床边靠,而后挨着他躺下来。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怀着最美好青涩的感情,彼此互相靠近、亲密。蚊帐里又闷又热,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湿。
仍旧想不断靠近。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只剩下彼此。
“在想什么?”他将裙子搭在她身上,轻声问。
麦穗蜷成一团,小腿贴在他的腰部。轻轻摇了摇头,她将头枕上他的手臂。
卧室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沈励歌跑进来。
“妈妈,你今晚和谁睡?”
麦穗探出头来,和沈谦对视了一秒,这才看向儿子,“励歌不想一个人睡么?爸爸的腿不方便,需要妈妈照顾。”
沈励歌揪着手指,“我有点怕……”
她哭笑不得:“你都是小男子汉了,怕什么?”小男子汉嘟着嘴,不太高兴。
沈谦及时开口:“今晚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怎么样?”
麦穗没想到他突然会来这么一出。
他将被子掀开,“反正床够大。”
这晚上,一家三口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一大早,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清晨的山村,薄雾如烟,远山连绵起伏。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陆续开始走亲戚,原本空荡荡的马路上,停了不少从城里开过来的私家车。
到中午的时候,难得出了太阳。麦穗便搬了沙滩椅过来,让沈谦坐着晒太阳。
“多晒晒太阳,看着精神些。”她搬了小凳坐在他旁边,偏头打量他的皮肤。好像又白了些,一点血色都没有。
“在深圳这几个月,是不是又没怎么出过门?”
沈谦仰着头,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暴露在阳光下。呼出的热气不太明显,但衬着黑色围巾,倒是有股画中的味道。
他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她问:“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紧闭着唇,脸朝着太阳。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的。麻烦事一天无法解决,他们就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生活。
“说吧,我不会生气……”
沈谦转过头来,正想回答,侧面却突然有人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沈总?”中年男人惊讶的声音传来。
沈谦看清楚来人后,明显也愣住了,“肖经理,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别说,我就远远地看你坐在这里,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后来走近一看才确认的。”肖志文站在一旁,摸了下鼻子,“我老婆就是这里的人,去年夏天结的婚。没想到沈总居然也在这里。”
沈谦:“这里是我老家。”
肖志文“嘿嘿”了两声,又将视线移向一旁坐着的麦穗,“这位是?”
沈谦答:“我媳妇儿。”
“沈总你开什么玩笑,这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你和章……”
沈谦不悦的眼神让肖志文生生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肖志文思考几秒,赶紧说:“我懂我懂,男人嘛,野心大,正常正常……”外面娇花何其多,傻子才守着一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女人。
沈谦根本不想理他。
肖志文是章云娇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上任不到两年,工作能力强,就是私底下说话不分场合。见沈谦撇过头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肖志文突然压低声音,爆出了自己刚得知的新料:“沈总还不知道吧,章云娇估计快被查了。”
沈谦好像不意外,只是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风水轮流转啊。看来这里面东西不少。肖志文见到沈谦是这个态度,眼珠转了转,赶紧巴结上去:“我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那姓章的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之前听说她私自挪用公司的资金,后来还是公司的元老念及她手段强,这两年风头又盛,才没吭声的。这次……沈总知道她为什么被查了么?”
沈谦故意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哦”。
肖志文解释道:“香港那边的小报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船舶大佬的情人亲自去警局报的案,应该是闹出人命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才过年,啧啧……接下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动荡了。”
麦穗在旁边认真听着,没有错过一个细节。
如果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那么章云娇入狱的可能性岂不是很大?她突然想起沈谦之前说的话。还有徐磊,当时去香港,莫非也是为了查这件事?
肖志文离开后,沈谦调整了一个姿势继续晒太阳。
没过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接起,沉默地听着那边的人说话。
过了会儿,沈谦开口:“我尽快赶回去。”
冬日的暖阳打在人身上,尤其还是新一年的第一缕阳光。麦穗背上开始阵阵发热,只好扯下围巾。她从凳子上起来,拍拍大衣,问他:“要走了么?”
沈谦看过来,点了点头:“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处理。”
她和他面对面站着,头微抬,脸上笑意不减:“一定要平安。”
“好。”
这次,不会让你再等了。
“我一直相信,恶有恶报。如果她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老天也不会放过她的。”麦穗平静地说,“我找励歌那两年,一路上不停地拜神拜佛,行善事,后来他回来了。所以我相信,她会下地狱的。”
——
大年初四那天,麦穗接到锦竹打过来的电话。锦竹回贵州老家过年去了,电话里,她一直感慨,说她这趟回去,差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我跟你说啊,你说怎么这么巧,我今天在街上碰见秦蓉了。”
麦穗边洗土豆边说:“人家不也是贵州的?碰见也不奇怪。”
“不是……她提着个行李箱,说是要去云南,还是去盐津。我就想啊,这盐津不是余向东的老家么。别说我八卦啊,我早就发现那丫头对余向东不简单了。不过那黑鬼也是有福气,秦蓉长得也不差,而且人又上进,配他简直是绰绰有余。”
麦穗把洗好的土豆放到一边,“行啊你,我都没发现。”
“这样也好,那死心眼儿也不会再惦记着你了。”
“说说你吧,你和徐磊进展得怎么样了?”麦穗问她。
锦竹的声音风轻云淡:“还能怎么样啊,凑合着过呗。他现在脾气也不太稳定,不过我都忍了。这不,还有男人愿意要我么。”
麦穗想起之前和薛路打电话时提到的事情,挣扎片刻,她决定把它告诉锦竹。
哪知锦竹听了之后,情绪并没有变化太多。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只能证明我和他有缘无分。要是田清华坚定些,我俩成了,我还不知道得受多少他们那家人的气。当初咱们去吃烤羊那次,他那大舅妈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麦穗感慨:“你活得真坦然。”
“穗儿,我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外面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凡事都看开了些。倒是你,别整天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下次咱要是遇见那不要脸的女人了,我替你去把她的脸给挠花咯……哎,你别笑,我说真的……”
麦穗收起笑容:“行了行了,我得弄午饭了,再见啊。”
沈谦离开的第三天,日子平静无波。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人打打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今天的天气仍旧很好,一大早的雾散去后,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大地上,暖了这一片的活物。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
她坚信着,坚信这个道理。
总有一天,那些藏在暗处的、不为人知的肮脏,都会一一揭发。
可,最初是徐磊的一只手臂,现在,又会是什么?
——
夜凉了,深圳河边的高楼也愈显冰冷。
相较于山村的宁静质朴,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总是让人内心焦躁不安。
一旁的垃圾桶里散落着不少的烟头,灯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中,对面是钢筋水泥筑成的一栋栋保护壳。
穿着棕色大衣、踩着小皮靴的女人不顾一切地从对面跑过来,停下时面部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涨得通红。
她扬起手,对准男人的左脸。
沈谦及时截住她的手腕,“发什么疯?”
“那晚你找的是谁?”宁柠双眼通红,几乎要疯掉。
沈谦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放心,是干净的,只是个急需要用钱的男人。”
宁柠失神地喃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给你加了点药而已。”
“不想接受我,可以明确地拒绝,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沈谦看向她,忽然就笑了。他笑得很讽刺,像是看穿了什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让宁柠下意识就裹紧大衣。
“你也收了钱,陪我演一场戏,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那种……”
“不是那种女人?还是说只想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或者等我和章云娇离婚就顺利接手?”沈谦摇了摇头,轻叹,“如果不是,当初也不会接了这个工作。”
他根本不想和她废话,“行了,你走吧。”
宁柠自知没有再前进的路,可仍旧不死心,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个女人,你一直护着的女人,她存在么?”
“存在。”
沈谦隐在黑夜的双眼,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泛起了柔光。
“你说错了,不是我护着她,是她护着我。”
半个小时后,雷励进的车在河边停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