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他发间，那个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暗暗叹息，便想着去替他寻一寻小姐，总好过他这样不吃不喝地等着。
我才踏出门，却听见小姐嬉笑的声音渐渐靠近。果然，被各种灌木遮挡的小径上，小姐穿着一身杏黄色百褶裙蹦蹦跳跳地小跑了过来。
我看着小姐脸上眉开眼笑的模样，心里想着这下江沉总算能好好吃饭了，便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转头去看江沉。他已将银枪收至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笑颜逐开的小姐。
正因为我太过熟悉他，所以没有忽略他如墨的瞳孔中染上的微光。忽然，他的神色却变得紧绷起来。我眉心一跳，转头去看小姐，却见她身后跟了两个少年。那两人我自是认识的，一个是扬州刺史王恭之子王崇安，一个是御用药材供应商于氏药材铺的少公子于子归。
小姐浑然不觉他的变化，高高兴兴地边跑边道：“江沉，你看你看，崇安和子归今天都回来了！我都好久没看到他们了……”她跑到江沉面前，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拽他的胳膊，“我给你介绍一下——”
“啪”！
他一把打掉小姐的手，后退了一步，脸色冰冷，目光寒凉地盯着她。
小姐愣了一瞬，也许是觉得不想在那两位公子的面前丢了面子，这次竟意外地没有撒泼，只是尴尬一笑，一边靠近他一边道：“你又怎么了？哎呀，你别这么怕生嘛。来，说句话——”
“砰”！
江沉反手将那银枪插|进小姐脚尖前的土里，没入三寸，只差一步，银枪便会贯穿她的脚尖。小姐当即被吓得不敢动弹了。
他眸光深深地看了小姐片刻，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随即大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我看着小姐呆呆地站在原地，便一咬牙一跺脚，上前去把江沉冒雨等她的事情跟她说了。谁知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位小公子便过来围着小姐问她有没有事，又讲了些笑话来逗她开心。
我站在一旁插也插不进去，只好无奈地看向紧闭的门房——江沉那孩子，原本就不像这些贵公子那般能说会道。他开心的时候不会写在脸上，不开心的时候更是憋在心里，伤口太深，谁也碰不得。
他单纯得有些自私。他太没有安全感，又太过珍视自己拥有的。所以他不懂得给小姐自由，他只知道他不喜欢小姐为了旁的人而忽视他。
我记得那件事情之后，江沉连着三天都没有再等过小姐，每时每刻都做着他该做的事——习武，读书，品茶，偶尔也自己跟自己下一盘棋。
他的茧被小姐亲手打破，结果还是被小姐亲手关上了。他一定很伤心吧——又要躲回那个厚实的密不透风的茧里——也或许他是开心的，因为他一开始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等任何人，也不需要为了谁做不喜欢做的事。
第四天的时候，小姐还是耐不住性子来找他了，不断地缠着他跟他道歉，还给他买了许多礼物。
可是江沉再也没有说过话。
生活彻底变回了以前的模样，甚至于读书的时候他也不会发出声音了。久而久之，我便觉得，江沉成了个哑巴，也许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但我还是忽略了小姐的耐性和死缠烂打的功力，或者说，我忽略了江沉内心里的孤独。
在整个薛府里，江沉作为一个下人的儿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尊严，也得不到多少关爱，加上他冷冰冰的性子，几乎就没人会主动和他说话，除了小姐。
便是我这个“娘”，也时常因为那个少年身上的戾气而不敢接近。
可是小姐会对他笑，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不管得到了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跑来和他分享。
就好像是时间倒流了，一切又从他初来薛府的那一天开始。他不说话不会笑，小姐便日日来寻他来逗他。只要有一颗糖，便是分成两半小姐也一定要塞一半到他嘴里。
我也渐渐地不再想着改变江沉的性子，左右将军已经在让他跟着大公子去校场学习，也许以后他这样的性子在战场上是最合适的罢——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喜忧，就像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执行”，永远只做该做的事，废话半个字都没有。
那时离他入府已有七年，他的眉眼都已长开，面容清俊，昔日的冷面男孩已经长成了半个翩翩少年郎。
某一日我提着篮子到后山去摘野菜，却见江沉一把将满面惊惶的小姐拎起来丢到马上，小姐在马背上一阵手忙脚乱。想起小姐根本不会骑马，我刚想大叫出声，又见江沉稳住她的腰一跃而起，坐到了小姐身后。
便是在那时候，我看见小姐微微侧过来的脸，上面带着新奇的笑意，一扫方才一个人在马背上的慌张。小姐的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些什么。
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头一次看见江沉笑。
七年来，从没对任何人笑过的江沉，在那个时候，看着小姐的侧脸，笑得如沐春风。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江沉并非不会笑，而是只会对着小姐笑而已。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江沉笑起来的模样，竟会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
看着他们策马而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感觉，也许这两个人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许将军捡回江沉并非偶然，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注定。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三年，将军便收了他作义子，还许下承诺要将小姐许给他。两人定下了婚约，从此后更是如胶似漆。
直到大公子出事。
江沉在小姐房前跪了近一个月，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固执地跪在小姐房前。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夜里被雨声惊醒，急匆匆拿了伞便冲出去找他，毫无意外地在小姐房门前看见他。
他浑身湿透了，微垂着头，如同一块大石般毫无知觉。
我给他打着伞，弯下身子劝他回去。他没有说话，空寂的目光直直看着小姐房前的阶梯。我见他面色如纸，颤颤巍巍伸手去探他额头，烫得我瞬间把手缩了回来。我当时便落下泪来，当时脑子一热竟忘了礼数直接冲上去拍小姐的门。我只想求她看江沉一眼，毕竟大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让江沉也搭进去。
江沉眉眼一动，站起身后几步跨上来拉我，却因为跪了太久腿有些麻木，最后几步几乎是跌到我身后。他扯住我拍打着门的手，半蹙着眉头，哑着嗓子道：“莫扰她。”
我心疼地看着他冷得发颤的唇，僵持着。
忽然房门被人拉开，凝秋退后垂首站在小姐身后。小姐站在门口，目光呆滞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江沉。她的眼眸红着，如同日日泣血，眼下有着浓浓的乌青，鼻子上干得脱了皮。这样脆弱的小姐，我竟是第一次看见。
两人对视了半晌，凝秋悄悄从小姐身后走过来拉我，我会意，和她一起往院门外走。
走了几步后，我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惨白的月光下，小姐紧紧拥住他，哭得天昏地暗。
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那一幕，仿佛两个溺水的人，只能紧紧抓住对方的那种无助和茫然。
这些事情到底都是旧事了。
因为大公子的死，小姐和江沉之间出现的问题，到那一晚才算是有了转机。但是由于要办丧事，小姐和江沉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如今将军又卧病在床，情况有些不妙，小姐和江沉的婚期只怕更是遥遥无期。
我坐在油灯下缝完了一件衣裳，又撑着脑袋想了想这两个孩子的事，更是为将军的病情担忧了好久。
自从江沉被将军收为义子之后，他就搬到了厢房里住，我便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两年来，薛府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大公子，又是将军，倒像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么一想，我便对着月亮拜了拜，祈祷将军的病情早日好转，也祈祷小姐和江沉可以幸福。
今夜的风刺骨的冷，我关了门，灭了灯，脱鞋上床睡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听一阵匆忙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惊醒，外头传来丫鬟小荷慌慌张张的声音：“柳嬷嬷！柳嬷嬷！”
“来了来了，大半夜的你扮鬼呢！”我一边穿鞋一边啐道，穿好了衣服披了件外袍便去开门。
门一拉开，外头凛冽的寒风直往屋子里灌，我冷得一个哆嗦，裹紧了衣裳，对满面慌张的小荷啐道：“大半夜的你这丫头是做鬼呢！找我——”
小荷一脸焦急地打断我的话：“柳嬷嬷，大事不好了！夫人叫您快去呢！将军……将军他……”
我听她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来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声，大概也有数了，便赶紧关上房门和她一起往将军院子里赶。
今夜，将军只怕就要去了。